姐,便赶紧起身,披衣扎膝裤,穿裙子,自有一番手续。在这当儿,秀英已经换了弓鞋,束
好裙子,端坐在银灯旁边,面貌沈静,笑态全无,大有《西厢记》上说的“小姐乔坐衙,美
香娘处分花木瓜”的光景。他见文宾业已穿好衣裙,便吩咐他把方才携来的衾绸依旧铺叠在
花梨木的西施榻上,免得被丫环瞧出睡在一床的痕迹。文宾怎敢怠慢?遵令而行。秀英道:
“你既是周生,怎么乔妆改扮,混入闺楼?这般轻薄行为,岂是读书明理的人应该干的么?”
文宾道:“若说乔装改扮,另有一番苦衷,少顷可以奉告。至于混入闺楼,咎不在我,是令
兄把我哄骗入府,送上闺楼的啊!”秀英道:“混入闺楼,既然咎不在你,但是和我觌面以
后,便该自述真名实姓,不应信口胡言把我哄骗。”文宾道:“令兄既把我寄顿闺中,我怎
敢道破真名真姓?但是有意无意间,也曾把‘周文宾’三字微微点逗,只是小姐不曾注意罢
了。”秀英道:“你何曾说过自己便是周文宾?”文宾道:“小姐问我闺名,我说是梦旦,
梦旦者梦见周公旦也,这便是我自认姓周啊!”秀英道:“你便自认姓周,我怎知你乔装改
扮?”文宾道:“若说乔装改扮,我又向小姐微露其词,我不是说‘鲁息姑,晋冯妇,不是
女儿’么?他们不是女儿,我也不是女儿。”秀英道:“你便微露其词,我怎知道这姓周的
便是周文宾呢?”文宾道:“我又在对仗中点逗过我的名字,我不是说‘论文谈学,侬成入
幕宾’么?文宾二字早已向小姐通过真名了。”秀英沈吟片晌:“果然他不是一昧的欺骗我,
他早把‘周文宾’三字吐露了,只是自己太疏忽罢了。”想到这里,眼见周文宾垂手站立一
旁,未免有些不忍,便道:“周生,你有话可坐着说。”说时指着对面的一张椅子,叫他坐
了,不许他捱近身旁。文宾遵命坐下,小姐道:“周生,我恰才见你才思敏捷,又见你耳朵
上没有穿孔,曾经涌起疑云,怕你不是真个女子。但是听你说的入情入理,我的疑云又吹散
了。却不曾把你的对仗研究一下,参透你的语里藏机,这桩事三面都有不是。疏忽失察,是
我的不是;骗你入门,是哥哥的不是;乔装改扮,冶容诲淫,是你的不是。我一向听说周文
宾才学丰富,品行谨饬,所以姻缘虽有停顿,我的心坎中已藏有一位品学兼优的周解元,时
时牵肠挂肚。现在我明白了,名重一时的周解元,文学是很好的,品行太不堪了!枉读孔贤
之书,未守儒门之戒。堂堂的丈夫不做,却装作女人模样,在人前自称‘奴家,’周生周生,
你不知羞,我却替你羞咧!”说罢,微微的吁了一口气。周老二听了这一番训斥,很有些难
以为情,连忙离座,向小姐频频打拱作揖。秀英本是满面娇嗔,见他穿了女人的装束,行那
男子的打拱作揖,不雌不雄,非驴非马,忍不住微微一笑,又指着对面的椅子道:“有话坐
着讲,不用这般怪模怪样。”文宾没奈何,只得坐着申诉道:“小姐的教训,何尝不是?但
是文宾所以改作女妆,并非出于本性,只因家姊早故,借此安慰慈颜。”便把幼年乔扮琼枝
姊姊,以娱老母的事述了一遍。
秀英点了点头道:“这是你幼年的一点孝心,不能说你是错的。我所不解者,你已成了
词场中很有名望的人,便不该败坏风纪,男扮女装。”文宾道:“小姐金玉之言,责的很是,
不过今夜乔装,纯是有激而成,并非文宾的本意。”便把老祝和他赌作东道的事。述了一遍。
秀英道:“文人游戏,这也可以原谅的。但是在府上改扮则可,在路上改妆则不可。你既已
哄信了枝山,你的东道已赢了,还要招摇过市,在人丛中拥出拥进,端的居心叵测。这便是
你的不是。”文宾道:“小姐的责备义正辞严,文宾百口难辩。但是出门看灯,又都是老祝
激成的,要是他自认输了东道,便没有这桩事了。”便把老祝不肯服输,定要再赌一个东道
方才心服的话述了一遍。秀英听他报告完毕,手支着粉颐,思索了一会子。忽的又是双泪直
流。和断线的珍珠相似。
文宾见了惶急,忙道:“小姐做什么?我的下情业已一一申述了。小姐如不见谅,文宾
只好伏地请罪。听候小姐处分罢。”说时,又要下跪。秀英拭着泪道:“且慢,你的乔扮情
由,我已十分原谅,你没有什么不是之处。最荒谬的便是我的哥哥,把一个年轻男子寄顿闺
楼。暂时虽然瞒过众人,不曾窥破你的真相,但是久后终当破露。他的名誉不足惜,我的名
誉何堪设想?”说到这里,又呜呜咽咽的说道:“哥哥,你害的我太苦了!‘凭君汲尽西江
水,难洗今朝满面羞。’哎呀,受着污名而生,不如死的干净!周生周生,你到了天明,我
便吩咐丫环。开着后门放你回去,免得你担受血海般的关系。我的清白你是知道的,你若有
一线天良,总得在诗文上面替我洗刷这身后……”说到这里,竟有些语不成声。文宾这一惊
非同小可,忙问小姐预备怎样。秀英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文宾惨着声音说道:“怎
么样呢?”秀英很决绝的说道:“惟有一死!”这句话才出口,文宾已跪倒在石榴裙下,满
面涕泪的哀告道:“小姐,快休存这短见。小姐怕受恶名,尽可唤起侍婢,开着楼门,传唤
家丁们上楼,把周某绳穿索绑,送往官厅究办。周某愿在公堂之上指天誓日,申明小姐的冰
清玉洁,只求小姐不要自尽。”说话的时候,泪如雨下。列位看官,这部《唐、祝、文、周
传》是一部乐观派的小说,打破小说中盗贼兵乱陷害狱讼种种的窠臼,所以这部书中完全都
是喜剧,没有一出使人不欢的悲剧。既这么说,为什么秀英和文宾又“流泪跟观流泪眼”呢?
著者说,他俩流的眼泪,都是欢乐的代价,这叫做“欢泪”,不叫做“痛泪”。“欢泪”和
“痛泪”同是一副眼泪,而性质绝不相同。“欢泪”中灌溉出来的花朵是合欢花;“痛泪”
中灌溉出来的花朵是断肠花。闲话剪断,言归正传。秀英瞧见文宾这般模祥,芳心好生不忍,
假如不知道他是个男子,早把玉手扶他起立,和他并坐在绣榻上,取出香罗帕替他擦泪了。
现在形踪已破,要存着瓜田李下之嫌,只好轻轻的说道:“解元请起,这不干解元的事,都
是王天豹横行不法,才教他的妹子受这惨报。到了天明,你还是明哲保身,离开这是非门的
好。须知我的丑名儿,无论如何总是洗刷不清。假如我恋着残生,你便指天誓日的替我洗刷
也是没用的。除却一死,更无别法。你要替我洗刷,还是洗刷这身后的名罢!”文宾道:
“小姐,你要是怜念我的一片至诚,我却有个方法在此,便不怕人家的议论了。”秀英道:
“什么方法,你且道来。”文宾道:“方才小姐说过的,我俩的婚姻不曾绝望。既然不曾绝
望,小姐尽可面许终身,那么我俩本是未婚的夫妇,偶犯嫌疑,人家也没有什么笑话可讲。
小姐博通经史,从前楚国遭乱,楚王的妹妹仓卒奔逃,是一个男子唤做钟建的把他背负在身,
才能逃得生命。待到事平以后,楚王要把他妹妹遣嫁,但是他的妹妹表示一句话,叫做‘钟
建负我矣!’楚王听出了他妹妹的寓意,便把这位金枝玉叶的御妹下嫁与钟建。千古传为佳
语,并没有人说他们说不是。以古比今,小姐比了这位御妹,文宾比了钟建,今夜的嫌疑比
了钟建背负御妹。要是小姐将来嫁与他人,未免被人家多一句说话。小姐不嫁与他人而嫁与
文宾,人家便没有讥讽的话了。非但没有讥讽,而且还可以传为风流佳话,和当年楚王的御
妹一般。”周文宾这一番比例,说的头头是道,不由小姐不肯了。但是沈吟了片晌,又发生
了一个难题,他说:“解元这一番话,将今比古说得有理。但是我允许了你的请求,万一爹
爹信来,执定不允,如何办法?”文宾道:“只须小姐允许了,不愁没有办法。万一尊翁不
允,你便可把今夜嫌疑的情形,详详细细的写一封家信,告禀尊翁知晓,尊翁大概总可允许
罢。万一尊公依旧不许,最后的方法便是小姐方才说的惟有一死。不过文宾请小姐把这“一”
字改作“双”字,真个没有办法,我们拚着双死,效学梁山伯和祝英台。小姐你大概总可允
许我吧!”秀英听了,默不作声。文宾道:“小姐,现在的办法,两言而决。小姐肯嫁我,
便请玉口道出一个‘允许’的‘允’字;小姐不肯嫁我,请你传唤家丁,把我送官惩办。无
论如何,我总不肯损害小姐的芳名。”秀英不说“允”字,也不传唤家丁。文宾道:“那么
我只好跪到天明了。”小姐樱唇红启,玉梗白露,待要开口,却又缩住了。文宾道:“小姐,
快要天明了,被人家瞧见了不好看,快快应允了罢。”秀英俯首至胸,只不做声。文宾道:
“你应允我的央求,请你伸出玉手扶我起立;你不应允我的央求,你只不理我,由我跪到天
明便是了。”
蓦然间秀英俯着身子,把纤纤玉手挽着文宾起立。文宾道:“好小姐,你是我的未婚妻
了。瓜田李下的嫌疑不必这般分别清楚了。”说时,便想和小姐接吻。秀英要是二十世纪的
摩登女郎,早已朵起着樱唇,前来相迎了。可惜他是十六世纪的女郎,忙向后退,连称:
“使不得,使不得!”那时黎明即起的锦瑟丫环恰已起身,却在房外声唤道:“小姐你和谁
在讲话?”原来这时东方已现鱼肚白色了,正是:
鸡唱一声人乍起,鸳盟五夜梦难成。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五十七回
镜里窥玉容丫环注目
堂中来怪容童仆惊心
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