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上轿时微微一笑,此崔莺莺的临去秋波。尤其十二分情重,此之渭一留情。船舱会面时微
微—笑,此杨贵妃的回头一笑。尤其千娇百媚,此之谓二留情……”唐寅胡思乱想的当儿,
米田共的鼻息一声紧似—声,和夏日庭院中的鸣蝉相似,不禁又起子幻想:“半夜孤舟,摇
船的已入梦了,除却一个清醒的我还有谁来?秋香秋香,你真个有情于我,你何妨到我舱里
谈谈心事?这是很秘密的,你知我知以外更无第三个知晓。……唉!唐寅错了,他是个鞋弓袜
窄的人,夜半过船不当稳便,还是我去移樽就教的好。”当下把盖在身上的一件帐簿式被蓑
衣撩过一旁,悄悄的一翻身子扒将起来,小船的后艄正靠着大船的中舱,小船低大船高,宛
似楼下望着楼上一般。他悄悄的走到船艄,知道米田共便睡在这边,他打定了主意;“假如
米田共被我惊醒了,我只说到船艄去解手;假如米田共依然酣睡,那便不妨碍我的偷香窃玉,
再好也没有了。”果然天从人欲,他跨上后艄,米田共依然睡如死狗,毫无觉察。抬头看那
碧纱窗子里面,隐隐约约的灯光闪动,私念秋香:“秋香是否睡在里面?待我弹指三下看里
面作何动静。”他便起着两个指头儿,一弹再弹三弹,弹声甫毕,里面隐隐听得一声假咳嗽,
是个女郎口吻。他便还他一个咳嗽,宛比海上兵舰相逢,甲舰放了礼炮,乙舰当然也要答还
他的礼炮。唐寅嗽声才毕,碧纱窗里的红烛比方才顿增着光度,他恍然大悟道:“方才有窗
幔遮蔽着,里面隐隐约约不大明嘹,现在秋姐姐多情,把窗幔拽过了,只隔着一层碧纱,所
以里面红烛光摇比方才益发明显了。”他见窗纱上面有一个拇指大的圆孔,春色满船关不住,
一灯红焰出窗米。他便一眼开一眼闭的在圆孔里张。这一张,不张犹可,一张时便把不住这
颗活跳的心,在腔子里(蹿)上落下。原来纱窗里面正是秋香的睡眠所在,绣榻前面放着一张
红木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盏凤颈银灯,银灯上面点着一枝绛蜡,绛蜡上面吐着红焰,红焰
里面结着一双颤颤的并蒂灯花。这其间异香扑鼻,从圆孔中直透出来,似这般的别有洞天便
是空空如也,没有人住在里面已足使人心醉魂销,何况“七尺龙须方锦席,已凉天气未寒
时”,银灯光中照见一个将睡未睡的雏环,倦眼惺忪,丰姿绰约,披着一件欲褪未褪的碧罗
衫子,露出红艳艳的抹胸,映着白腻腻的肌肤。唐寅见了自夸眼福不浅,忍俊不禁的低低叫
道“秋香秋香,小生便在这里。”秋香轻轻的问道:“谁是小生?小生是谁?”唐寅凑着窗孔
说道:“小生便是你的意中人,佛寺相逢蒙你一笑留情,头舱再见蒙你二笑留情。”秋香道:
“我看你一表非凡决不是等闲之辈,你端的姓甚名谁?”唐寅道:“你开了纱窗,待小生到
了里面一一奉告。”秋香道:“你不谈我不开。”唐寅道:“开了再说。”
秋香道:“说了再开。”唐寅道:“既这么说,小生便照实奉告了,小生是南直隶一榜
解元从江西宁王府里托病归来,娶有八房美妻,享了许多艳福,家住苏州桃花坞,人称江南
风流才子唐寅唐伯虎唐子畏唐六如……”才说到这里,呀的一声纱窗双启,秋姐姐掌着银灯,
悄声儿说道:“解元爷不要惊醒了同船的人,跨窗过来须得小心在意。”这时候乐煞了唐寅,
比着跳龙门攀仙桂尤其喜出望外。小船低大船高,须得有人接引着才能够越窗而过,从来色
胆如天,一切的一切都不管了。妙在秋香那时已放下银灯,垂着两条玉藉也似的手腕,挽着
唐寅上船。列位看官,才子雕龙的手挽着美人描鸾的手,这是何等的甜蜜与愉快啊!不料甜
极变苦,乐极生悲。唐寓才离着小船,还没有上那大船,四手相挽两脚脱空,冷不防有人高
唤道:“拿捉风流贼!拿捉偷香贼!”唐寅唤声“哎哟!”待向小船上跳,跳又跳不下,只的
下死劲的拉着秋香五腕,口喊着:“娇娘救我!娇娘救我……”‘相公放手!相公放手!”这
两句话算是个哑谜儿,请诸位掩卷猜这么一猜,要是猜做秋香口吻,那便是猜谜大失败。原
来这“相公放手”的呼声不出于秋香的香口,而出于米田共的臭嘴。米田共身卧后艄,两条
又黑又粗又毛的臭腿挂在舱中,恰和唐寓的卧处接近,唐寅梦想颠倒,以为关人伸手接引他,
喜孜孜的四手相挽。谁料不是、四手相挽,却是握住了米田共的两条臭腿,连声呼唤。
只为他听得有人拿捉风流贼和偷香贼,这一吓真个非同小可,只得紧拉着秋香的玉腕连
声呼救。他的理想上是秋香的玉腕,谁知实际上却是米田共的毛腿。任凭米田共睡的似死狗
一般,经他几拉也拉醒了,因此连唤着“相公放手!
相公放手!”可笑唐寅的痴梦还没有醒,依旧紧紧拉住了叫道:“娇娘娇娘,你不救我
谁来救我?”米田共大笑道:“相公,你要取笑也不是这般的取笑,要是我米田共变了娇娘,
再也不来干这摇船的生活了。”唐寅道:“娇娘娇娘!”米田共把脚一踢道:“相公,你睁
开眼睛来,是娇娘不是娇娘?”这一踢才踢破了唐寅的幻梦。拭眼看时天色大明,那有秋香
的玉腕?只有米田共的毛腿搁在自己身旁。连忙撩去掩体的破蓑衣,坐将起来笑问米田共道:
“我在睡梦中可曾说什么话?’米田共道:“待我把船上的许多痱子一古脑儿都扫干净了,
再讲给相公听。”唐寅看了看船舱道:“船里没有什么痱子啊!”米田共道:“这倒奇了,
方才我听了相公说梦话,满身肌皮都起着痱子,说不出的几阵肉麻,以为肌肉痱子都落了个
满船满舱,谁料仔细看来却是一粒都没有。”唐寅道,“端的我说了什么梦话却要惹你肉
麻?”
米田共道:“说的不肉麻,听的却肉麻;梦的不肉麻,醒的却肉麻。相公你究竟瞧见了
什么?梦里西施,左一声‘娇娘救我’,右一声‘娇娘救我’,把我一双腿子紧紧的握住,
宛比‘蚂蝗叮住鹭鸶脚,无血也不放’。我是有烂膀病的,你用劲把力的拉住我的痛腿,你
太会开玩笑了!相公,你和你的梦里娇娘干快活事,却苦了我的痛腿,”唐寅听了好生惭愧,
毕竟他是个才子,便用话掩饰道:“真好危险,我在睡梦中梦见一头羊竟和我讲起话来。”
米田共道:“这倒奇了,羊怎会讲话?”唐寅道:“这便叫做乱梦颠倒啊!
梦里的羊向我说道:‘相公相公,这里有一处好玩的所在,我可以领你去玩耍。’我便
糊糊涂涂的跟着羊走,走到独木桥上,羊便赚我回头,猛力的把我一撞,我站立不稳,险些
儿跌入万丈深潭,亏得手快拉住羊的两条后腿,连喊救命。”米田共道:“那时候可有小娘
儿在旁边!”唐寅摇头道:“没有啊!只有一个我,一头羊。”米田共道:“相公休得瞒我,
你在睡梦中还连唤着‘娇娘救我!娇娘救我!’”
唐寅笑道;“你听错了,我吃了羊的亏,险些儿滚入水中,这头羊狡滑无比,我因此连
唤着‘狡羊救我,狡羊救我!’我喊的是‘狡羊,’你却听做了‘娇娘’,难怪你要肉麻
了。”
米田共道:“后来怎样么样呢?”唐寅道;“我梦中拉住了狡羊的腿,却在心头疑惑,
羊腿是很瘦的,怎么握入手中这般痴肥?怕不是两条羊腿,却是两条狗腿罢……”镗镗镗锣
声敲动,大船开行了。这一棒开船的锣打断了小船上的痴人说梦。大船开行,小船也只得开
行了。唐寅要脸水,要点心。米田共道:“这里没有,到了东亭镇再说。”列位看官,这东
亭镇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地方。东亭镇又称龙亭镇,在那元朝末年天下骚乱,青田刘伯温先生
早识真主于风尘之中,又到四方去访寻开国元勋,曾到龙亭镇访问华云龙,便是这个地方。
后来明太祖统一寰宇,华云龙也在功臣之列。东亭镇上的华姓便成了阀阅之家,前有华云龙,
后有华鸿山。“山间宰相无双品,天下文章第一家”。当时东亭镇上的乡绅谁也比不上这位
华鸿山太师,可是造物忌盈,成为公例,无论什么人总不免有些美中不足,即如华鸿山官居
极品,林下优游,年近花甲,夫妇齐眉,生有二子,娶下两房媳妇,又都是诗礼之家,四德
兼备。如此家庭。总算美满,所不足的,两个儿子都非俊物,大儿华文生有口吃病,期期艾
艾满嘴胡柴,而且是个呆子。江南人把呆子唤做踱头,所以华文有“大踱头”之称,简单一
些唤做大踱。二儿华武是个刁嘴,走路时随带着口头锣鼓,总是“铡柏隆冬详”的叫个不休,
也有些呆头呆脑。不过比较乃兄稍胜一筹。他的浑名唤做二刁嘴,简单一些唤做二刁。兄弟
俩单是呆头呆脑倒也罢了,可惜山川云秀之气都被华鸿山一人占去,轮到两位文郎竟和文墨
无缘。大踱的肚皮上可以黏着“火烛小心”的警告,此中何所有?只是一团茅草乱莲蓬。二
刁的腹中也是个实质弄堂,可以在肚皮上大书特书道:“此路不通”。在家念书,连延了几
位西宾,无论先生怎样卖力,两位高徒太不堪领教了。历年以来,闹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笑
话,要是编为‘踱头特刊”数十万言都纪载不尽,现在不过略举一二端罢了。先生出了“子
华乘肥马”五个字,说是《四书》中的故典,最好也对《四书》中的成语。大踱二刁都是两
脚书厨,《四书》读的烂熟,可是要他们讲解那便须敬谢不敏了。而且句子背得出,字却写
不出,以讹传讹,一句中总有几个别字。所以听得先生说《四书典故要对《四书》成语,他
们便把《四书》从头至尾背涌起来。大踱背到“尧舜其犹病诸”,他自以为这是天造地设的
巧对,便对了一句“尧舜骑病猪”。二刁背到“太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