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便把《四书》从头至尾背涌起来。大踱背到“尧舜其犹病诸”,他自以为这是天造地设的
巧对,便对了一句“尧舜骑病猪”。二刁背到“太王事獯鬻”,他把“獯鬻”读作了“獯
鱼”,便也很起劲的对了“太王嗜熄鱼”五个字。先生摇头以为不通,他们老不服气,说先
生没有眼光,见了这般妙对不知道击节欢赏。又有一天,先生出了“康子馈药”四个字,为
着内急便到厕所里去大便。比及回到书房,却见大踱、二刁扭做一团,大踱扭着二刁的衣领,
二刁揪住着大踱的发髻,一个说一定是丸药,一个说一定是汤药;一个说决不是汤药,一个
说决不是丸药。倒把先生怔住了,不知兄弟俩闹的甚么一回事,好容易把他们劝开了,便问
争执的缘由。原来先生出了“康子馈药”四个字,累他们争了一场闲气,大踱以为康子馈的
是丸药;二刁以为康子馈的是汤药。大踱论定是丸药,只为上文有“乡人傩”三个字,他把
“傩”字当作“挪”字解,若不是丸药为什么要叫乡人用手去挪呢?二刁论定是汤药,只为
下文有“厩焚”二个字,若不是汤药便不用火煮,不会烧去马棚了。彼此各执着一个理由。
当着先生依旧两不相下,要请先生下一断语,可把先生为难了。说了丸药,二刁不服;说了
汤药,大踱不服。只好说药是丸药,不过也好煎着吃。大贤契说是丸药,果然不错;二贤契
说是汤药,也很确当。亏得先生说了这两可的话,一面打墙两面好看,才解释了这一场扭打。
这两个踱头单是文理不通倒也罢了,而且兄弟俩的尊容又是丑陋难堪。大踱生得眼目歪斜,
一眼高一眼低,一眼大一眼小。二刁生得鬼头鬼脑,说话时两个拳头扛着一张嘴。虽然有—
句“人莫知其子之恶”
的古语,可是兄弟俩生得这般丑模丑样,华鸿山的心中毕竟有说不出的苦痛。亏得相府
公子才貌虽陋,一般也有四德兼全的大家闺秀做他的妻子。要是平民社会中生着这般的痴儿,
只好一辈子的守那独身主义了。华府的西席先生已连换了几位,总算现在这位王本立先生教
得最久,比较之下稍有进步。华鸿山急于望子成名,敬礼西宾始终如一。这几天内,王本立
回到太仓本籍,过那中秋节去了,兄弟俩在书房中自修。名曰自修,实则在书房中做歪诗。
只为王先生临行时留下儿个诗题,吩咐两位高徒每天依旧在书房中用功。就中一个题目
唤做“射不失鹄”,是给大踱头做的;一个题目叫做“兰亭雅集”,是给二刁做的。王先生
恐怕他们不明题旨,先向大踱说道:“射不失鹄出于礼记》。鹄是箭的垛子,用皮制成的。
朱夫子说‘栖皮曰鹄’,射不失鹄便是箭箭射中的意思。大贤契须得牢牢记着”。又向二刁
说道:“兰亭雅集是出于《兰亭序》。兰亭是在山阴地方,王羲之约了朋友在这里仰观俯察,
饮酒赋诗。二贤契须得牢牢记着。”先生去后,华鸿山叮嘱兄弟俩每天照常入书房,先生留
下的题目须得用心去做,不许贪懒。兄弟俩没奈何,只得在书房中学蚊子叫,分咏这两个诗
题。大踱得了一句“栖皮许共钻”,得意非凡,以为确切这个鹄字。二刁得了一句“昂首入
山阴”,以为确是王羲之在兰亭中仰观—切的神气。谁料口头吟哦时并未说错,一经写在纸
上彼此都闹出笑话来了。二刁见大踱写的一句“妻皮许共钻”,“栖皮”的“栖”字落去了
木旁,不觉大笑道:“老冲,……为着刁嘴关系。”二刁唤老兄总唤“老冲。”大踱道:
“阿阿二,什什……好笑?”二刁道,“老冲,你的器量太大了,竟把嫂嫂公诸大众,吟出
一句‘妻皮许共钻’。”
这句话提醒了大踱,忙在妻字上加了一个木旁。他也把二刁的诗句细看,却见二刁把
“山阴”写做了“阴山。”也笑着说道:“阿阿二,你你吟的‘昂首人阴山’,昂的是大头
还是小头?”二刁知道出了岔儿,看这草稿果然把“山阴”二字倒写做“阴山”,连忙提笔
把来钩转了。兄弟俩一个半斤—个八两,都在书房里格格的好笑。忽的家人进书房报告说:
“太太烧香回来快要进府了,太师爷吩咐大爷、二爷出外迎接。”这一对踱头打断了诗兴,
便到外面去迎接母亲。正是:
富家子弟聪明少,相国门庭缺陷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 六 回
华秋香三笑留情
唐伯虎一身作仆
大夫人烧香回来,华文、华武在大门口迎接,华鸿山在轿厅上恭候出轿,两房媳妇率领
丫环都在中门旁边欢迎婆婆回家。不消说得,太夫人依然坐着大轿进那相府墙门,三香各座
小轿紧随在后。停船的所在离着相府没多几步路,这是相府的排场,上岸时须用挽轿。秋香
也有坐轿的资格,只为他是太夫人的心腹丫环。所有太夫人随带的东西须得秋香帮同料理,
监督家人们把来起发上岸以后,他才可以随后进府,这也是能者多劳,所以四香中间太夫人
特别爱怜秋香。秋香看看箱笼物件都已起岸,没有一些遗漏了才令船家打扶手,款款盈盈的
上得岸来。一乘小轿候在河埠,抬轿的候的焦烦,在附近茶寮中喝茶,船上人忙去呼唤道:
“轿夫快来,秋香姐要进府咧!”这是天赐唐寅一个好个会,秋香在河埠候那轿夫到来的时
候旁无他人,唐寅上前一揖到地,口称:“船头上承蒙玉女银盆,洒了小生半身甘雨,今天
特来谢赏。”秋香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唐寅作揖时他已倒退了几步,在先含着微嗔,后来听
得他口中喃喃有词:“为着昨夜盆中洗脸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今日裹特地向我谢赏,天下的
痴人痴到这般,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忍俊不禁,又是微微一笑。唐寅抬起头来,他的笑容
兀自未敛。美人的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再笑且然。何况三笑!唐寅如痴如醉的当
儿,秋香已坐着小轿迳进相府去了。相国门庭毕竟是个铁门槛,没相干的人怎许闯入?休说
闯入,便在门口舒头探脑也得饱受豪奴们的呵斥。唐解元呆若木鸡,没法可想。正待举步时,
冷不防有人把他拖住道:“相公慢走,还我船钱、饭钱、唱歌钱,还有演讲唐伯虎偷香新闻
许我的八钱银子。”唐寅笑道:“要钱好说,何用这般穷凶极恶?你算只一算,究要多少
钱?”米田共道:“不多不少,恰是七两八钱银子。”唐寅道:“区区之数值得罗唣?”米
田共道:“相公休得说这写意话,给了银子再由你说得嘴响。”唐寅道:“我出门匆忙,没
有携带银囊。”米田共惊道;“没带银囊,难道……”唐寅道:“你不用忙,银囊没有带得,
银矿却在这里。”米田共道:“银矿在那里?”唐寅起着左手,指那右面的衣袖道:“银矿
便在这里,只须我指头儿一动便有银子出现。”米田共呸了一口道:“青天白日说什么梦话!
你不是吕祖师下凡,你又不会点石成金,怎么手指儿一动便有银子出现?”唐寅道:“我虽
不会点石成金,我却会点墨成金,你船里有笔砚么?”米田共道:“相公又来取笑我了,米
田共不识字,怎有笔砚?宛比相公不会摇船也没有橹儿、篙儿。”唐寅道:“这也不妨,好
向人家去借的。”米田共道:“陌生地方,大清早向人家借笔砚,没的受人嘲骂”。唐寅道:
“这也不妨,向小茶寮里去泡一碗茶,洗一个面,买些点心充饥。然后向茶博士告借一副笔
砚,谅来没有什么难事。”米田共道:“茶钱,点心钱相公可会带得?”唐寅道:“你暂时
垫付了,待我点墨成银以后照数还你。”米田共没奈何,只得陪着唐寅到小茶寮去泡茶坐定。
乡镇上的小茶寮叫做“来扇馆”,须有客人到来方才煽动风炉。这时正在清早,茶铺子
里除却他们两个更无他人。洗过了脸,买些粗点充饥,向茶博士借了一副破砚断墨秃笔,磨
得墨浓,添得笔饱,扯开手头所执的空白摺扇,用纸擦了几下,落笔飕飕,仿着宋人笔意画
几笔远水遥岑。
茶博士提着铅吊也在旁边参观,假作内行,在那里批评道:“这几笔太淡了。”看他的
模样,恨不得放下铅吊来替唐寅执笔。没多时候,这山水扇面早已绘就,落款“吴趋唐寅”
四字。银盒子里的晶章和八宝印泥幸而随身携带,加着图章,准备晾乾了墨迹交付米田共。
忽的那个茶博士叫将起来道:“你写错了!”唐寅猛吃一惊道:“错在那里?”茶博士指着
落款“唐寅”二字道,“错在这里,今年是庚戌,不是庚寅啊!”唐寅笑道;“多谢你指点,
错便错了。”猛听得拍的一声,炭炉里的木炭爆将起来,茶博土才拎着铅吊走到炉边去了。
趁这当儿,唐寅轻轻吩咐船家道:“你把这柄扇子到当铺子里去当银子,大概一二十两银子
可以稳取荆州。”米田共道:“相公休得作弄我米田共,一柄摺扇怎好上当铺子?没的被徽
州朝奉三拳两脚打出门去。”唐寅道:“你大着胆去上当铺便是了,我在这里候你。当得了
银两,切莫大惊小怪,只许轻轻的告诉我。”
米田共道:“相公,天在头上,良心是肉做的,你不能遣开了我,就此滑脚脱逃。”唐
寅道:“你不相信,尽可通知茶博士,你不曾回来时休放我出去。”米田共笑道:“好在茶
钱没有付去,权把相公押在这里。你要滑脚,茶博士也不放你滑脚。”米田共取了摺扇;临
走时向茶博士说道:“这位相公呆头呆脑,我不回来休放他离这茶寮。我去去便来,回来以
后给你茶钱。”说罢,一缕烟的走了。唐寅很从容的在茶寮里面守候。这时没有钟表,若照
现在的时间计算约莫十分钟,米田共已从当铺子回来。草鞋走着青石街,踏得腾腾的响,多
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