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陆翰林的爱女,嫁来时赠奁的东西号称巨万,所以他坐的轿儿这般的精美绝伦。”枝山又
想:“这般轿儿确是生平第一次享用,多坐一刻好一刻。”他便吩咐轿夫在城内打了一个转,
再往桃花坞不迟。轿夫道:“祝大爷,可是要远兜远转?”枝山道:“只为你们抬的平稳,
我祝大爷坐的舒服,所以叫你们远兜远转。”轿夫道:“祝大爷不要生气,你要远兜远转是
可以的,只是口彩不利。苏州俗语,叫做‘城头上出棺材,远兜远转。”枝山道:“臭贼放
屁,不用远兜远转。迳向桃花坞去罢。”比及进了唐府墙门下轿入内,在这滴水檐前已有这
八位美人排班出接,这又是破题儿第一遭。可惜雾里看花,目迷五色,又不好取出法宝把他
们照这一照,而且燕语莺声,你也祝伯伯,我也祝伯伯,祝枝山自生耳朵以来又是第一回听
得这般的柔声软语。忙即唱了一个总喏道:“诸位嫂嫂,恕我祝某不能一一作揖,只好唱一
个总喏了!”又是一叠声的祝大伯难得光降!祝大伯请到里面!祝大爷请到花厅上坐!枝山
答应不迭。自有唐兴、唐寿导着老祝到花厅上。面南坐定,八位美人分坐在两旁相陪。送茶
以后献上八只高脚银盘,盘中装着许多糖果。先由陆昭容抓一把玫瑰水炒的瓜子奉敬,其他
七美人依次敬客,每人敬一样。有敬松子仁的,有敬金橘糖的,敬一样,唤一声祝大伯。枝
山到了这时只恨爷娘替他少生了几张嘴,又要敷衍他们,又要咀嚼糖果,如何来得及呢?陆
昭容道:“昭容去年端的冒昧,回来和七位妹妹说起,大家都说昭容欠礼,早向祝大嫂面前
再三陪罪。所有毁损的东西,大伯尽可开单前来,昭容自当一一照赔,万望祝大伯沧海之量
不咎既往。”枝山笑道:“嫂嫂,你何前倨而后恭也!去年见了老祝奉敬十二根捣衣棒,今
年见了老祝奉敬八只银盘,银盘里的东西虽然好吃,棒槌底下的滋味端的难熬。”陆昭容知
道他今天总要发泄牢骚,只得撩着这口气一味软化。笑着说道:“祝大伯,不用提起前事罢。
棒槌打毁的东西昭容照赔便是了。”枝山道:“这些粗笨的家伙赔不赔还在其次,但有一件
东西虽然一钱不值,却也无处寻觅。嫂嫂肯赔,先赔了这件东西再和你讲话。”陆昭容道:
“祝大伯要赔什么东西?”枝山笑道:“去年借重尊腕把老祝左边的几根贱毛拔去,走向人
前似乎不大雅观,请你照赔了罢!”陆昭容暗笑这阿胡子太觉放刁,旁的东西不索赔,索赔
这几根马桶豁洗,分明有意和我为难。待要发作,又想硬干不得,还不如软化的好。便站立
起来笑向枝山说道:“祝大伯的尊髯失去了多少?”枝山道:“多虽不多,少也不少,大概
有十多茎罢。”陆昭容道:“祝大伯,昭容便向你福这十余福。”说时拉着袖儿向枝山福了
又福,连这福了十余福,算是赔偿他的损失。枝山道:“不算不算,似般赔偿损失太便宜了
罢!”其他七位娘娘一齐立起,由罗秀英发言道:“祝大伯,我们大姊福了不算,待我七姊
妹也来福这十余福罢!祝颂你祝大伯后福无穷。”陆昭容道:“既这么说,我也来补这十余
福,好教祝大伯福如东海。”于是八位娘娘都转到枝山面前挨肩站立,浑如锦屏风,很齐整
的各各拉着袖儿,向祝技山福了十余福,方才归座。枝山的为人最恨人家和他客气,尤其怕
人家的妇女和他客气。越是客气,他越不能说种种挖苦的话,只得说:“好了好了,诸位嫂
嫂究竟为着何事唤我老祝到来?”陆昭容道:“无事不敢奉邀祝大伯,只为祝大伯已探悉拙
夫的行踪,请祝大伯指示他的行踪,以便寻他回来。”枝山道:“尊夫有了消息,这是谁说
的?”陆昭容道:“这是小厮唐兴听得贵价这般说的。后来二妹到府探问,祝大嫂也是这般
说。”枝山笑道:“嫂嫂们切莫听信谣言。”陆昭容道:“这不是谣言,这是祝大伯自己宣
露的消息。”枝山笑道:“实告嫂嫂,向来祝某的说话根牢果实,决不说谎。自从去岁避难
以来,祝某的说话便有些靠不住了,十句之中总有一句是谣言。祝某说的尊夫有了消息恰是
十句中的一句谣言,请弗相信,这是靠不住的。”陆昭容笑道:“祝大伯是一位忠厚长者,
怎会造谣?”枝山道:“我本不愿造谣,这是嫂嫂教我造谣的啊!”陆昭容道:“这倒奇怪
了,昭容何尝教祝大伯造谣?”枝山捋着胡须道:“嫂嫂,我还你一个凭据,俗语说:‘嘴
上无毛,说话不牢。’我是嘴上有毛的,我说的话自然句句皆真,语语都确。叵耐嫂嫂在去
年把贱毛连根拔去,多虽不多十分之—是有的。拔去贱毛不打紧,只是坏了祝某说话的风水。
所以十句中间总有一句是不生根的话,这都是嫂嫂害我的。”陆昭容道:“祝大伯休得取笑,
拙夫行踪究在那里,请祝大伯早早指示。”枝山摇头道:“我不知晓啊。”陆昭容道:“祝
大伯是不会不知晓的,要是不知晓,祝大伯断然不会回府的。”枝山道:“嫂嫂,我这番回
来拚着嫂嫂又来拔去我的蛇须,拔去了一边再拔一边也不妨。”七位娘娘见大娘娘问不出老
祝的话索性使一个苦肉计,说:“祝大伯再不说出我们大爷的行踪,我们八姊妹只好向你跪
求了!”说时,忙着呼唤丫环快去取红毡毯来,枝山连忙摇手道:“诸位嫂嫂,你们真个要
拜我死老祝么?休得这般,待我讲给你们知晓,不过说便说了,寻却不去寻的。”陆昭容道:
“祝大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了西天。”枝山道:“你们要我去寻访,为着朋友分上也
不敢辞。不过有两桩事声明在先,须得我们天生薙过了头才好去访问子畏。”陆昭容道:
“这—桩可以遵命。”枝山道:“第二桩,我要拉着小文同去。只为他在家中享福太便宜了,
我们唐、祝、文、周须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陆昭容道:“不知文叔叔可肯同去?”枝
山道:“嫂嫂去请他到来,以便一同商议。”陆昭容忙唤唐兴去请二爷到来。唐兴领命自去,
众美人又包围着老祝,细问丈夫的行踪。枝山看他们这般恳切便不好再放刁了。又想起娘子
叮嘱他的话,顺风旗不要扯的太足了,忙道:“诸位嫂嫂,你们子畏兄倒也写意,为着遇见
了一名美貌婢女,不惜解元身分一路追踪而去,宛如路入天台不想回里,忽忽已是半载有余。
累你们朝思暮想端的罪过。”陆昭容道:“祝大伯的消息是从何处得来?”枝山不慌不忙,
从烟雨楼闻歌说起,直说到央托沈达卿探听唱歌人下落,只把秋香两字藏起不说。又道:
“探听了两月有余,才知道这唱歌人唤做米田共,这个名字是尊夫替他取的。尊夫坐了他的
小舟尾追着大舟上—名绝色丫环。据尊夫向米田共说:“你追得上这大舟重重有赏。’米田
共问他何事追舟,尊夫说:‘只为大舟上有个绝色丫环,人间独一,世上无双。非得追上大
舟,他看一回不可。’陆昭容绉了绉柳眉道:“这是拙夫太荒谬了。青衣队里的人,至多和
我们八娘春桃一般,难道还有什么杰出的人才?”枝山道:“这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又叫做‘家花不及野花香’,又叫做‘隔墙果子分外甜。’尊夫虽然荒谬,却也要原谅他的。
吃饱了,山珍海味也觉腻烦;换一味,雪笋汤儿倒也有味。”说罢呵呵大笑。依着陆昭容平
日的性子,听到这几句,便要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现在呢,丈夫的行踪还没有知晓,索性软
化到底。道一句:“祝大伯又要取笑了,这只大舟是谁家的呢?舟上丫环叫什么名字?”枝
山道:“嫂嫂休要炒虾等不及红,凡事总有个来源。盐从怎样咸起,醋从怎样酸起,话须一
句一句的讲,饭须一碗一碗的吃。”陆昭容要听消息无法可施,便道:“祝大伯说的不错,
请你一句一句的讲便是了!”枝山暗暗好笑,今天这只母大虫驯伏的和小猫一般。横竖眼前
没有对证,我来加盐加酱,引起他们的醋波也好。便道:“摇船的米田共是认得尊夫的,听
得尊夫这般称赞那丫环,他也有些不服气。他说:‘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这般说法不打紧,你
唐大爷不该这般说,谁都知道你唐大爷拥有八位美人,人人都是西子重生,个个都是王嫱再
世。行的时候宛如一队花蝴蝶,立的时候好比一座锦屏风,大舟的丫环好虽好,总比不上你
府上八位美人。谁料尊夫几声冷笑,向米田共说道:‘我们这几位配说美人么?象大舟上的
丫环才算是美人呢!”米田共不信道:‘我听得唐家大娘娘花容绝世,二娘娘国色无双,三
娘娘袅娜弄姿,四娘娘娉婷顾影,五娘娘翩若惊鸿,六娘娘朗如秋月,七娘娘宜嗔宜喜,八
娘娘善舞善歌。有了这八位美人,人间的艳福都被你大爷占尽了,大舟上的丫环希什么罕?
追他做甚?唐大爷不如回舟去罢!’八美听到这里,好象那摇船人替他们题小照,个个面有
喜色。枝山道:“这个摇船人确是一片忠言,叵耐尊夫忠言逆耳。他说:‘米田共,你懂得
什么?我唐寅没有遇见这美貌丫环,只道家中的八房娘子。确也不弱,一遇见这美貌丫环,
便觉得家中的八房娘子都如尘羹土饭不屑一顾;这丫环才算是美人!我们的八房娘子美在那
里?替他倒洗脚水都不配呢!”这句话才出口,气的陆昭容直站的站将起来,唤一声:“祝
大伯,你快把他的行踪说出来,我们拚着和他反面问问他谁是尘羹?谁是土饭?”枝山暗暗
得意,自思我把这小扇子扇得几下,竟扇出了他们炉中的妒火。谁知罗秀英拉着陆昭容坐下
道:“大姊,你上当了,这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咧!这摇船人既是不识字的,我们大爷替
他取了米田共三字为名,把粪字拆开嘲笑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