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大姊,你上当了,这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咧!这摇船人既是不识字的,我们大爷替
他取了米田共三字为名,把粪字拆开嘲笑于他,他都不省得,为什么米田共嘴里忽的通起文
来?既知道西子王嫱的故典,又会把我们八姊妹各各下一句四字批评,句法又很老炼。他有
了这般学问,他不做摇船人了,他也不叫做米田共了。这不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么?”这
几句话提醒了陆昭容,笑向枝山说道:“原来是祝大伯和我们开顽笑,名曰米田共的忠言,
实则是祝大伯的戏语,原来祝大伯便是米田共,米田共便是祝大伯。”枝山自思破绽被他们
捉住了,自己懊悔不迭,才信顺风旗不能扯得太足,说谎话也要有个分寸。米田共不是通文
的人,怎会说这通文的话。最难堪的被陆昭容说祝大伯便是粪,粪便是祝大伯。枝山这时不
觉恼羞成怒,便从座上抬身,道一句:“诸位嫂嫂再会了!”说罢便想动身。陆昭容忙道:
“祝大伯那里去?”枝山道:“摇驳船去,嫂嫂说的米田共便是祝某,祝某便是米田共,我
既做了米田共,只好摇驳船去。”陆娘娘连忙道歉,七位娘娘也陪着大娘娘道歉,枝山方才
勉强坐下,但是谈了许多话还没有说出是谁家烧香的大船,大船上的丫环叫什么名字,陆昭
容屡次动问,枝山总说且慢且慢,待到小文来了再行奉告,免得一番生活两番做,告诉了各
位嫂嫂,又要告诉小文。陆昭容听了肠痒欲搔,明知老祝卖关子,越要他说他越不肯说,话
在他的肚里,只得等候文徵明来了再作计较。今天的老祝须得佛一般的待他才是道理。于是
八位娘娘陪着老祝闲谈。李传红马凤鸣的敷衍工夫最好,春桃是婢女出身,应酬尤其周到。
约莫申刻光景,文徵明方才坐轿到来。八位娘娘只在花厅上迎接文家叔叔。并不象方才
迎接老祝时站在大厅下的滴水檐前恭恭敬敬的迎候。枝山暗暗的欢喜,我今天的面子比着小
文大过数倍,于是徵明坐定,枝山老实不客气的坐在徵明上首。徵明问道:“诸位嫂嫂何事
见召?”陆昭容道:“方才祝大伯说拙夫的消息他已知道了,曾把大略情形告诉我们八姊妹,
只不曾说出拙夫尾追的那只大舟是谁家的大舟。祝大伯说起,须待你叔叔到来才肯宣布。现
在叔叔到了。祝大伯大概可以宣布了。”文徵明道:“我也疑及是为着这桩事。此番我们从
杭州回来,老祝也曾把子畏兄追舟的事约略告诉我知晓,只不曾说明追的是谁家的舟。我再
三问他,他再三卖关子。总说且慢且慢,回到苏州见了唐家各位嫂嫂我再宣布这桩事,可以
请你到场同听的,免得—番生活两番做,今天告诉了你,明天又要告诉唐家八位嫂嫂。”枝
山笑道:“好了好了,宣布姓名此其时矣。但是事关秘密,须得屏退了仆妇丫环。”陆昭容
忙令他们尽行退出,且把门儿关闭,免得有人窃听秘密。比及众人退出,枝山道:“论起这
份人家,尽都知晓,并且和唐文两家都有些姻戚关系。子畏跟踪的丫环唤做秋香,是在华鸿
山太师府中承值华太夫人的。子畏一路跟踪跟到东亭镇上。这是米田共摇他去的,以后如何,
米田共也不知道了。据我看来,一定混迹在相府里面。不过怎样混入,祝某没有目击情形不
肯武断。以意度之,他不是乔妆使女?定是假扮书僮,做了低三下四之人,才好和秋香接近。
现在半载有余不想回来,据我看来,子畏图谋的秋香一定没有到手,弄得进退两难,只好过
一日是一日了。”文徵明听到这里忽然拍手道:“老祝猜的不错,子畏兄一定做了书僮,而
且书僮的名字我已知晓,他唤做华安。在先,他是承值书房的,后来华老赏识他才思敏捷,
便教他伴读书房,不把他当做家奴看待。听说华老曾有把他断作螟蛉之意,只为太夫人不许,
所以把这事搁起了。”枝山道:“衡山,你怎么知道这许多底细?”徵明道:“这是内人杜
月芳说的。月芳得之于他姊姊雪芳,雪芳是华老的冢媳,归宁时候谈起这聪明书僮,但是他
不知道是唐寅的化身。后来月芳告诉我知晓,我暗暗奇怪,书僮中间决不会有这般的俊秀人
物,敢是子畏罢?不过转念一想,华宅二娘娘冯玉英和子畏是中表兄妹,子畏倘在华府,一
定要被二娘娘看破机关。看来这书僮不见得是子畏罢。为这分上,把我的方寸疑云吹散了。
现在听了老祝的话,可见所疑不虚,大概二娘娘假作痴聋,由着他在相府中胡闹罢!”徵明
说到这里引起了陆昭容的无名之火,声言要往东亭镇去访华府二娘娘,问他为什么听凭他的
表兄,做那低三下四的人。慌的七位娘娘都说使不得,使不得。正是:
顿使柳眉都倒竖,遂教杏眼尽生嗔。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六十九回
祝希哲片言熄怒火
冯太君千里归故乡
陆昭容得了丈夫的消息不怨儿夫,却怨着华府二娘娘冯玉英起来,恶狠狠的要到东亭镇
上去寻仇。为什么不怨儿夫呢?他知唐寅毕竟有夫妇之情,明知唐寅隐于贪色,掩过宁王耳
目,干出种种玩世不恭的事并非出于本意,在情理上是可以原谅的,因此便不怨儿夫了。为
什么怨及冯玉英呢?为着冯玉英和唐寅是中表兄妹,唐寅在华府中做了半年书僮,冯玉英断
无不知之理。他不敢在华老夫妇面前道破机关,但是不该瞒起着唐寅的家眷,要是他有一封
信来略露端倪,陆昭容等八姊妹便可安心,一面还可以设法遣人和唐寅会面,劝他悄悄的逃
归苏州。这分明是冯玉英暗暗使刁,累他们担惊受吓,不知丈夫的生死如何。陆昭容为着这
一点,把许多毒气都化在他表小姑冯玉英身上,便要立时唤舟亲到东亭镇华相府中去见二娘
娘,他问一个知情徇隐的罪名。慌的七位娘娘都说使不得,使不得!陆昭容道:“有什么使
不得,我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人家惧怕华太师声势,我偏不怕他。华鸿山和我爹爹是同年的
进士,我要叫他一声老年伯。我见过了二娘娘,还得请教这位老年伯,问他为什么侮辱斯文,
把一榜解元当做青衣队里的人。侮辱斯文罪小,亵渎朝廷名器罪大。他若倚老卖老,不肯引
咎自责,我便告到京师,也是我的理长他的理短。诸位妹妹不容相阻,事不宜迟,还是赶快
动身的妙。”七位娘娘劝阻不得。正在没做理会处,座上的祝枝山忽的拈手大笑,笑的前仰
后合。罗秀英很奇怪的问道:“祝大伯为什么好笑?”枝山笑道:“我笑你们七位嫂嫂都是
不识时务,要劝阻大嫂动身。大嫂到东亭镇去和华鸿山、冯玉英寻仇,你们七位嫂嫂以为使
不得,老祝以为使得使得。华鸿山端的可恶,把解元公屈作书僮,冯玉英尤其荒谬,把嫡表
的哥哥当做低三下四之人。大嫂这番上门问罪一定可以得着胜利。理直气壮,怕着谁来?大
嫂见了冯玉英,先给他—个下马威,打他一下很松脆的嘴巴,然后向他严词责问。我想冯玉
英一定向大嫂负荆请罪。大嫂再接再厉,去见这个华老头儿,也给他一个下马威,不问情由,
先揪住他一把胡须,至少也得拔去他十之七八。然后向他严词责问,华老头儿一定向大嫂连
连道歉。大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当今天子驾前告他一状,好在天子南巡,尚在金陵驻跸,
大嫂的母家住在南京,倘去告御状是很便利的。当今天子一定龙颜大怒,把华鸿山削职为民,
从此这老头儿只可销声匿迹,再也不能做那乡绅的领袖了。大嫂大嫂,很可去得。老祝在苏
州听你得胜回来咧。”七位娘娘绉着眉儿,见老祝在那里放野火摺烂药,闸出事来他好袖手
旁观,分明不怀着好意咧!陆昭容一经撺掇离座起身,待要到里面去检点行李,即日动身。
文徵明很冷静的说道:“嫂嫂且慢动身,还要三思。恰才老祝定下的计画,都非上策。他是
撺掇人上竿拔了梯儿看。华鸿山果然罪在不赦,但是子畏兄未必便能逍遥法外,安然无事。
只为他在华府充当书僮出于自愿,并不是华老强迫他的。听得我们月芳说,相府书僮都须写
一纸卖身文契为凭。子畏兄屈身作仆,当然也有一纸契约。契约上面决计有自愿卖身的话。
据我看来,此事通天不得,一经通天,只怕子畏兄身受的罪名要比华老加上几倍咧!”陆昭
容听得这里未免存了投鼠忌器之惧。便向枝山道:“请教祝大伯,这事一经通天拙夫要犯着
什么罪名?”枝山笑道:“你大嫂要出气,便顾不得许多了。只须华老头儿褫革功名,便遂
了你的心愿了。至于尊夫的吉凶休得管他,他自不惜身分,玷辱科名,改名易姓,屈身作仆。
皇帝老子问他的罪有什么大不了事,轻则远处充军,重则也不过当众斩决,大嫂你又何必顾
及他呢!”昭容听到这里,一腔怒火如被冷水打灭,便又坐了下来,心平气和的说道:“祝
大伯一番指道,昭容如梦初醒,东亭镇上果然去不得。要是冒昧前去,便是害了拙夫,教他
投入法网。祝大伯,念昭容是个女流之辈方寸已乱,那里有什么好计较若问万全方法,须得
请教祝大伯,如何可使拙夫安然归家不生枝节?”枝山捋着胡须道:“方法是有的,只是痛
定思痛。”昭容道:“这话怎讲?”枝山摸着面颊道:“自经大嫂拔去几茎贱毛,至今尚有
余痛。”昭容道:“从前种种错误,日后在祝大伯面前一并伏地请罪便是了,只求祝大伯把
万全方法指示则个。”枝山不慌不忙的说道:“据我老祝主张,这件事情须得从容布置,万
万鲁莽不得。而且外面休得吐露一切风声。按着方才衡山的报告,华相府中的华安书僮十有
八九分是子畏化名。但是未经探听切实,如何可以上门问罪?老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