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厚之恩,便要随着大爷回苏,也得禀明了主人主母,才是道理。”唐寅道:“娘子聪
明一世,懵懂一时。要是禀明了主人主母,他们老夫妇大发雷霆,道我唐寅假扮童奴,夤夜
入府,窃玉偷香,有伤风化。立时把我捆送有司衙门,这件事便闹大了,只怕一榜解元便断
送在娘子一言之下。娘子你不是害了我么?害了我,便是害了你的终身。”秋香沈吟道:
“事在两难,教奴家如何主张?从了大爷,背了主人。从了主人,背了大爷。”唐寅道:
“这件事容易取决。娘子不曾嫁我,自当听从主人。娘子既已嫁我,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
随狗。”秋香踌躇道:“大爷之言,何尝不是。不过私奔以后相府中人不知道奴家跟着才子
回乡,只道奴家贱骨难医。嫁得一个书僮,便要背主出奔。这个丑名儿好教人万分难受。”
唐寅道:“娘子不用忧虑,卑人来得光明,去得磊落。来的时节,便在卖身契上平头写着我
为秋香。去的时节,也须在墙壁上面留几行诗句,表明我唐寅去了。以便华老夫妇见了,如
梦初醒,懊悔莫及。”秋香道;“既这般说,便请大爷题诗,待奴家替你磨墨。”便到对照
的房间里面,取出笔墨和砚台。文房四宝,只用其三。秋香磨得墨浓,唐寅蘸得笔饱,便在
中间的粉墙上面先写着“六如去了”四个字。秋香笑道:“大爷又写平头诗了,这是你的拿
手好戏。”唐寅落笔飕飕,便在下面各各补充六个字,成了一首七言绝句叫做:
六艺抛荒已半年,
如飞归马快加鞭。
去将花坞藏春色,
了却伊人三笑缘。
秋香笑道:“大爷说来话去,总是三笑留情。”唐寅笑道:“若不是三笑留情,怎有今
日之下?娘子不必稽留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秋香道:“大爷且慢,便要动身,
也得把细软东西收拾收拾。”唐寅大笑道:“娘子太觉小觑卑人了。这番花坞藏春,自有百
般供养。所有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娘子都不须顾虑。要是携带细软,反而授人口实。”
这句话却中了秋香的心。他虽是个青衣队里的人,却很有几分傲骨。今夜潜逃要是多带了东
西,总不免落一个卷逃的声名。索性一物不带,只穿了几件家常便服,把自己的积蓄和主人
的赏赐不动丝毫,封裹完好。上面都签了一个秋字,留在新房里面。至于唐寅的东西,早已
一一封裹,都不带去,便和秋香翩然离却新房。却听得床上的醉汉,兀自鼻息声浓。秋香掌
着灯,照着唐寅,竟到后园旁侧,唐寅取出钥匙,开了园门。好在更阑人静,毫无觉察。便
把钥匙和三簧铜锁,都放在门房中王好比的桌子上面。却见门背后挂着一盏五福捧寿的小灯
笼。秋香喜道:“我们夜行,这东西是不可少的。”便把灯台上的余烛,移在灯笼里面,却
把灯台放在王好比房里。轻轻的说道:“大爷看仔细者,奴家照着你行。”唐寅道:“娘子
不用你照,还是卑人来提灯罢。在相府中行走,你比我熟悉。在街坊上行走,我比你熟悉。”
秋香怯于夜行,便把灯笼授给唐寅。男先女后,开了后门,重又掩上了。三月初的天气,夜
行不觉寒冷,唐寅提着灯笼,缓着脚步,一步一回头的说:“娘子,你看仔细者,‘古人秉
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秋香道:“大爷不用掉文,前面黑魆魆的,
似乎有人在那里拂袖。”唐寅道:“这是风吹柳动,娘子不用惊疑。转过几株大柳树边,望
见相府水墙门,便是停船的所在了。我们拍手为号,便可下船。”秋香道:“我们到了那边,
要是没有船只,岂非进退两难?”
唐寅道;“娘子不须顾虑,老祝锦囊妙计,断无错误”。两人且说且行,好在半夜时分,
没有一人相遇。约莫到了水墙门左近,唐寅把灯笼交付秋香。连连击掌三下。却听得石踏步
旁边,也是击掌三下。这才打了一个照呼,无多时刻,便见一灯如豆,照到驳岸上面。原来
舟中掌着灯笼,来迎客人下船。唐寅向秋香手中接取灯笼,高高的擎起,照照舟子的面貌,
不禁唤了一声:“奇啊!”那舟子也把灯笼举起,照了照客人的面貌,不禁喜逐颜开道:
“原来你是唐大爷,我和你很是有缘。来也是坐我的船,去也是坐我的船。”唐寅也笑道:
“原来你便是米田共。今日里二次相逢,奇啊,奇啊。快快拢船过来。”米田共道:“这位
女客是谁?可是秋……”唐寅道:“禁声,今夜秘密动身,不许声唤。回到姑苏,重重有赏。
船在那里?我们要下船了。”米田共接着唐寅的灯笼,把他扶上船头,还要挽扶秋姐。唐寅
忙道:“不用你扶,我来扶。男女授受不亲,非同小可。”一壁说,一壁挽着秋香的纤手,
同入船舱。秋香见是一只舴艨小舟,圈席作棚,十分局促。他随着太夫人往来苏杭,总是坐
着大号官舫。似这般的小舟,简直是第一次坐着。好在他打定了出嫁从夫的主见,嫁得才人,
心愿已足。暂时局促,当然不成为问题。比及坐定以后,船里乌糟糟,那有灯台明烛?米田
共扑的吹灭了自己灯笼里的火,却把唐寅带来的灯笼,挂在后梢头,解缆登舟,便向苏州方
面进发。一壁摇橹,一壁和唐寅闲话。唐寅问他这只船是谁雇的?米田共道:“我是跳船头
的伙计,到处做生涯,并不限定一处。自从去年遇见你大爷以后,一路唱歌,唱到了东亭镇。
承你绘扇做船钱,得了多两纹银,我便交着好运了。”唐寅道:“怎样的交着好运?”米田
共道:“唐大爷,你的本领真大!你在这扇面上只有轻轻几笔,却绘出一个阿福来,我真感
谢你不尽。”唐寅道:“米田共错了,这页扇面上没有绘什么阿福啊。”米田共道:“大爷
不用性急,待我讲给你听。我虽是一个穷小子,到了这般年纪,也巴望有个相骂的人。”唐
寅道:“什么叫做相骂的人?”米田共道:“大爷满肚子都是故典,这个故典却不知晓。俗
语说的好,‘船头上相骂,船梢上搭话。’我说的相骂的人,便是搭话的人。”唐寅笑道:
“你原来缺少了一个船婆。但是我去年趁你的船,记得你向我说,唐伯虎家有八美,你只有
一个邋遢婆娘。那么你也可以和他在船头上相骂,船梢上搭话。”米田共道:“相公的记性
真好,我去年确有这句话。不过这句话是有虚头的,我说的一个邋遢婆娘。并非完完全全的
一个。苏州人打话,叫做杀半价。我说的一个邋遢婆娘,半价之中还有半价,‘开了天窗说
亮话’,这个邋遢婆娘,不是我米田共独有的,是四个人共有的。我只有四分之中的一分。
譬如切一个面衣饼,我只吃四架之中的一架。譬如切一个西瓜,我只吃四角之中的一角。因
为怕你大爷见笑,我便夸下海口,说家中有一个邋遢婆娘。好在那婆娘不在旁边,要是在旁,
便得刮辣松脆的打我几下嘴巴。道一声杀千刀,亏你不羞,你只吃了一些分几,便在人前说
的嘴响。我是你独有的老婆么?还有张老大、李老三、许老七呢!”米田共说的起劲,惹得
舱中的秋姐姐笑个不住。唐寅道:“不要讲到歪里去,言归正传。你说的扇中绘出一个阿福
来,这句话作何见解?”米田共道:“大爷不嫌絮聒,我便细细的讲给你听。自古道,‘花
对花,柳对柳,破畚箕相对兀笤帚。’大爷是有福的人,这便叫做花对花,柳对柳。米田共
是没福的人,只好破畚箕相对兀笤帚了。这个邋遢婆娘,在先是嫁给我的,后来为着我不能
养活他。他才另寻了三个姘头。谁料‘人心不足蛇吞象’,做了大货,还要做小货。有了姘
头,还要有姘姘头。面子上一女嫁四夫,暗地里的大丈夫和小丈夫,约莫有八九个人。我见
了如何气得过,便向那婆娘发话。我说男子们三妻四妾是有的,女子们只可一女嫁一夫,一
马驮一鞍。他听了不服气,要我还出证据来。我说不看别人,但看桃花坞中的唐大爷,他娶
了八美。人人都称他风流才子。可见男子们多娶几个老婆是不妨碍的。要是女人家也有七八
个汉子,那便出乖露丑了,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道他是骚货,是浪妇。那婆娘冷笑了几
声,摇头不信。他说,男也是人,女也是人,男子可以一人娶几个老婆,女子也可以嫁几个
老公。我说不对,但看茶壶和茶杯,男子比茶壶,女子比茶杯。一把茶壶里的茶,可以筛满
七八只茶杯。那么一个男子,自然可以娶得七八个老婆了。”唐寅拍手道:“这个比喻却比
得确切,料想那婆娘没话可说了。”米田共道:“他听了又不服气。他说,你不见席面上的
鲜鱼汤么?鲜鱼汤只一碗,调羹却有七八个。女人宛比鲜鱼汤,男人宛比调羹,一碗鲜鱼汤,
不妨七八调羹在里面舀。一个女人,不妨七八个男人在他身上。”话没说完,秋香早把手掩
着耳朵。唐寅道:“粗俗的话,不用讲下去了,你只说谁是阿福。”米田共道:“为那婆娘
和我斗口,我又没法禁止他,我只得把他活切头。”唐寅大骇道:“你难道把他杀死了么?”
米田共道:“不是把他杀死,我说的活切头,便是和他活离。记得去年和大爷会面的时候,
我已和那婆娘活切头了。不过大爷问我,不便说实话,我便装些场面,只说家中有一个邋遢
婆娘。”唐寅道:“原来如此,你便该讲那阿福了。”米田共道:“阿福是一个摇船人家的
女儿。小的时节,生的面庞又胖又圆,和惠山脚下泥塑的大阿福一般,因此人人都唤他阿福。
我和婆娘活切头以后,便央人向阿福求亲。阿福的娘也看中了我,但是狮子大开口,须得二
十两纹银做聘金。大爷试想,我是一个穷光棍,有了早饭,没有夜饭。吃的都在身上,著的
都在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