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妒忌的。”秋香听了,芳心略定。米田共道:“前面便是唐府的照墙了。”唐寅道:“我
们的船只便停泊在照墙后面的石踏步旁边,你看照墙后面可有什么仆妇人等在那里伺候?”
米田共道:“只见照墙不见人,大约大爷府上还没有人知晓你回府。”唐寅暗暗奇怪,怎么
河岸无人?竟出于自己意想以外。便想翻老祝授计的时候,自己曾问及家中是否安宁,老祝
道:你改称华安,你却安了。府上八美,怎会安宁?我问他怎样不安,老祝又不肯直说。只
道你到了家里,自会知晓。现在看这情形,莫非家中有了什么变端不成?唐寅想到这里,不
免有些担心,然而不肯露于颜色。停舟以后,叮嘱秋香道:“娘子,你暂坐舟中,待卑人先
行上岸通知他们以后,遣发轿儿接你入门。”说罢,匆匆的上岸而去。
唐寅到了岸上,转过照墙,望见了自已的大门,不禁怦的一跳。接着倒抽了一口冷气,
但见大门闭得紧腾腾,上面贴着一纸布告道:
本宅改作家庵,早把大门封锁,以便静坐蒲团,虔修佛前清课。
厌看车水马龙,爱听晨钟暮鼓。一应旧日亲朋,无庸高轩光顾。
这一纸布告,分明是大娘娘陆昭容的手笔。看来他已存着出世的思想了。但不知他可曾
在佛前祝发?其他的七位娘娘又是怎么样呢?唐寅正在呆想的当儿,却听得有人在后面喊着
道:“这不是大爷么?”唐寅回头看时,却是个小尼姑。似曾相识,却记不起他的法名。忙
道:“小师太,你唤什么我却忘怀了。”那小尼道:“大爷贵人多忘,我是观音堂中的妙珠
啊。”唐寅恍然明白,原来他的三夫人九空喜和尼姑往来。每逢佛诞,妙珠常到府中来送素
斋的,所以觉得似曾相识。当下把妙珠估量了一下,便道:“妙珠师太,你到这里做什么?”
妙珠笑道:“大爷出门以后,杳无音信,抛下了八位娘娘。求神问卜,总说吉少凶多,大娘
娘一声长叹,便把并州快剪刀,剪去了头上青丝。七位娘娘都是照着大娘娘行动的,大娘娘
立志削发修行,其他七位娘娘也跟着大娘娘削发修行。便把解元府改作了唐氏家庵,又聘请
小尼做客师。每逢念经时,小尼也跟在里面做佛事。遇有善男善女到庵堂中来随喜,八位师
太不便酬应,便由小尼做招待。唐寅听了,嗒然丧气。便道:“小师太,我已安然回来了,
他们也不用做尼姑了。我要到里面去,快教他们把这大门开放了。”妙珠道:“大爷要到里
面去随喜随喜,小尼可以引导大爷到佛堂中去参观佛像。大爷要和八位师太会面再也休想。
你不见大门贴着的字条,无论什么人都不招接么?”唐寅道:“这字条是什么时候贴的?”
妙珠道:“大概已贴了三四个月。”唐寅道:“既这么说,我便央告你引导入内随喜则个。”
妙珠道:“正门是不开放的,走了侧门罢。”便引着唐寅去敲那侧门。剥啄几声,便有一个
老佛婆出来开门。见了唐寅,便问客人是谁?唐寅道:“我不是客人,我是这里的主人,今
天回来了。”老佛婆道:“你便是唐大爷么?可惜迟来几个月。你若在去年十月里回来呢,
八位娘娘齐来出接。捧宝也似的捧你进去,如今嫌迟了,八位师太苦志清修,甚么男人都不
愿见面,你只好在大殿上瞻仰瞻仰佛像罢。唐寅皱了皱眉儿,连声长叹。妙珠引着他上佛殿,
这座佛殿便是解元府中的大厅。居中一方匾额,原名叫轮香堂,便是‘香满一轮中’的意思。
现在呢,匾额上面糊着黄纸,写的是“慈光普照”四个字,也是大娘娘的手笔。唐寅问妙珠
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时候写的?”妙珠道:“大概也有三四个月了。”唐寅见居中供着佛
龛,上面挂着欢门。两旁封条字画,都已收拾干净。桌子上磬子木鱼,以及摊着的经卷,色
色完备。地上平列着八个蒲团。妙珠道:“大爷,你想可怜不可怜?如花如玉的八位娘娘,
现在变着顶上显圆光的八位师太。仔细思量,都是大爷所作的孽。大爷,你在外面迷恋着谁,
一向雁杳鱼沉,不想回来?”唐寅把袖掩面,哽咽着说道:“这都是我唐寅不好,如今懊悔
嫌迟了。小师太,央求你到里面通知八位娘娘,说我回来了,快请相见。”妙珠道:“通报
也无效,他们是出家人,你是俗家人,各走各的路,何须相见。”唐寅道:“小师太,无论
如何总得请你去通报一声,我想他们忆念前情,决不会拒绝相见。”妙珠道:“通报便替你
通报,但是见与不见,我却不能作主。”说罢转身入内。唐寅待要跟着进去,却被老佛婆拖
住道:“大爷进去不得,这是师太们的禅房重地,怎容你去乱闯?快请到厢房中去坐坐。”
说时硬把唐寅拖入厢房里面,送了一杯茶,教他静听里面消息。唐寅道:“好好的自己家庭,
却不许我乱闯,真个‘香伙赶走和尚’了”。老佛婆冷笑道:“谁教你忘却家庭呢?你早几
个月回来,这便是解元府,任凭你到处走动。迟了几个月回来,这便是唐氏家庵。你要乱闯
乱行,万万不可。”唐寅低垂着头,做声不得。隔了一会子,妙珠从里面出来,向着唐寅发
话道:“大爷吩咐小尼入内通报,小尼不肯,大爷偏要小尼去。小尼见了八位师太,碰了一
鼻子的灰。”唐寅道:“怎么碰了一鼻子的灰?”妙珠道:“小尼才说大爷回来了,大师太
便发话道,我们家庵里面,那有什么大爷回来?敢是人家的男子走错了门户。”小尼道:
“这位大爷不是别人,便是唐府的主人唐大爷。”八位师太听了,都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说这座家庵中的主人便是我们八姊妹,那有什么糖大爷盐大爷。你快快遣发他出门,休得在
这清净佛地罗唣不休。说罢又把小尼埋怨了许多话。这都是你大爷害着小尼,无端碰这一鼻
子的灰。”唐寅仰天叹道:“苍穹苍穹,我唐寅竟有这样的一日么?活在世上,也觉无颜。
也罢,待我题一首绝命诗罢。”便向妙珠讨了笔砚,磨得墨浓,蘸得笔饱,落笔飕飕的在佛
殿上题了四句诗道:
西方大士居中坐,
贝叶经摊法象前。
佛地拚成归宿地,
堂堂七尺赴重泉。
妙珠和老佛婆都是不通文理。便来请问唐寅,这四句诗作何解释?唐寅讲了前两句,他
们颠头播脑,都说不错。讲到后两句,老佛婆道:“大爷这是使不得的,清净佛地,怎容大
爷觅死。”妙珠道:“大爷休得存这短见,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七尺之躯?‘此处不留人,
自有留人处。’听得大爷出门在外,另有相好。便在外面立个门户,一夫一妇,白头到老,
有何不可?”唐寅掩着面道:“小师太有所不知,我害着他们八姊妹晨钟暮鼓,断送青年,
教我良心上如何说得过去?惟有拚却一死,也好减少我的罪恶。”说时擦泪不休,擦得眼皮
上红红的,倒赚得妙珠和老佛婆都在旁边掉泪。妙珠道:“大爷越说越伤心了,无论如何,
小尼总不能让你在大殿上觅死。”老佛婆道:“大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是除却死法有
活法。”唐寅道:“什么叫做死法活法?”老佛婆道:“你要死在佛殿上,叫做死法。你若
央告我佛婆,到里面劝劝这八位师太,可肯看着我老脸,和你会这一会,这叫做活法。”妙
珠扁着嘴道:“你的脸有这么大,不用说罢。到里面去,又得碰一鼻子的灰。”
唐寅道:“待我写一纸悔过书,央求老佛婆替我送给八位娘娘。”老佛婆道:“这里没
有娘娘,我是不送的。”唐寅道:“好好,不唤娘娘,我也唤他师太便是了。”说罢携着文
房四宝,到厢房中去修书。妙珠和老佛婆都跟随入内。
唐寅道:“你们不用相陪,当着你们,我是写不出书信的。”两人那知是计,退了出去。
唐寅见他们退出,赶把厢房门掩上了,又加了闩。两人在门外叫唤道:“大爷怎么赚了我们
出外,闭门落闩。”唐寅不采他们,却喃喃的自言自语道:“也罢,不死在佛殿上,便死在
厢房中也好。唉,苍天苍天,不料一榜解元,名重当世的唐寅,只落得如此结果。‘阎王法
定三更死,断不留人到五更。’待我解下丝绦,悬梁自尽了罢。”只这几句话,把门外的妙
珠和老佛婆吓个半死。妙珠忙着到里面去通信,老佛婆不住的敲门,连唤大爷使不得,万事
总有个商量。唐寅在里面只不做声。老佛婆待向里面窥这一窥,无奈厢房的门,密不通风,
更无隙缝可窥。正在惶急当儿,猛听得弓鞋细碎,接着莺莺燕燕的声音,都说怎么好,怎么
好,快把厢房门打开了。原来八位娘娘率领了许多书僮婢女,都来救护。唐兴、唐寿下死劲
的在门上拳打脚踏,毕竟他们力大,把门儿打开了。大娘娘早在门外高唤着大爷不要当真,
这都是假的。忙领着七位娘娘拥入厢房。他们以为唐伯虎早已挂在梁上,所以急匆匆的前来
解救。但是希奇,进了厢房,却不见唐寅的踪迹。八位娘娘面面相觑。都说我们大爷却到那
里去了?忙问老佛婆,老佛婆也是愕然。明明大爷在里面,难道大爷会土遁,霎时遁去了不
成?忽听得书橱后面,笑声逗露。且笑且说道:“娘子们用得好计,已被卑人窥破了虚实。
用一个苦肉计,管教你们一齐出来和我相见。”说罢,从容不迫的从书橱后面转身出来,向
着八位娘娘依次奉揖,慌的他们万福不迭。陆昭容道:“你一去半载,消息不通,直到今天,
方才载美回家。你要娶九房妹妹,我不拦阻。但是不该把我们抛撇半年。这般薄悻无情合该
受些教训。因此连夜预备把家庭假扮佛堂,好教你回来的时候吃这一吓。”唐寅道:“你们
的诡计,怎禁得明眼人立时瞧破,何吓之有?”陆昭容道:“你既不吓,何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