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寅在华府经过的情形,不须华老报告,冯良材已在老祝那边得知详细。他口口声声也说
唐寅的不是,又问华老为什么要访他?华老道:“一者,上次大驾光临,尚没奉答,老夫专
诚前来答拜。二者,为着足下和唐寅谊关至戚,要借重大驾,今夜便到桃花坞,总得劝醒了
唐寅,教他明天先到这里向老夫赔罪,然后挈着秋香,即日便到东亭镇上,向老主母负荆请
罪。唐寅依着足下的劝告,老夫便可大度宽容,不念旧恶,要是不然,他的卖身文契还在老
夫身边,一经当众宣布,唐寅那有面目住在姑苏?只怕不齿于士林,被绝于名教了。”冯良
材道:“姻伯吩咐的话,可谓义正词严,小侄自当向子畏竭力开导。时候不早,小侄失陪了。
得了消息,再到这里禀复。”
杜颂尧道:“今夜替华太师接风,席间缺少陪宾,恭候足下同来一叙。”冯良材道:
“心领了,冯某此去,须把子畏说的回心转意,这不是三言两语之力,须有好一回功夫。大
约便在子畏处晚餐了。”杜颂尧道:“这里是专候足下前来报告消息的啊!”冯良材笑道:
“太史公不须着急,无论如何,冯某总得前来禀覆。”说罢,便即告辞。华老是客,良材也
是客,客不送客,自有杜颂尧离座送客。送罢入内,这时候杜姓家人,忙着接待贵宾。厨房
中整备筵席,杜颂尧开出的陪客单,无非城中的几位老乡绅。华老道:“衡山是不是到镇江
去了?昨天他和枝山曾来访问老夫。”
杜颂尧道:“老太师,这又是老祝的说谎。老祝受着陆昭容的威逼,扯去半边胡子,又
把他家中打的落花流水,强迫他交还唐寅。”华老道:“这是去年十月中的事。记得其时老
夫恰在苏州吃令爱的喜酒,后来怎么样呢?”杜翰林道:“后来老祝被逼不过,只得到杭州
去住了几个月。顺便访问唐寅的踪迹,居然竟被他访问得实,知道唐寅为着扁舟追美,在东
亭镇上停留。枝山得了消息,才敢回苏,见了昭容以后报告情由。枝山为着小婿和唐寅一般
都是好友,便拖着小婿同到相府访问唐寅。”华老道:“东亭镇上的地方很大,他们怎么一
寻便寻到老夫家里来呢?”杜颂尧道:“这有两种原由。一者,老祝从一个摇船人那边得到
消息,知道子畏去年追随的官舫,是华相府中的烧香船只。二者,老太师在苏州亲朋面前,
曾经道及相府中的伴读书僮,怎样的人才出众。老祝知道了,便认定这书僮便是唐寅的化身,
所以才拉着小婿登门谒相,借此和唐寅相会。便在船中传授秘计,教他成亲以后,便即脱逃。
他和小婿却在昨夜返苏。至于镇江游览的事,完全托词,并非真相。”华老道:“原来老祝
也回了苏州。老夫正自奇怪:他既到镇江去了他怎会通知亲翁到河埠来迎候老夫。原来老祝
镇江之行,也是子虚乌有。唉,他的诡计太多了。亲翁,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令坦文衡山品学兼优,不该和这奸滑之徒结为至友。今天盛宴,何妨邀请令坦同来饮酒,老
夫也好向他进那药石之言,教他和老祝割席断交,免得将来受他的累。”杜颂尧道:“小婿
理当恭陪末席,饱听老太师的训言。但是今日来了他的好友周文宾。”华老道:“原来周文
宾也在苏州,他的文名也是很好的啊。”杜颂尧道:“他不但文名好,他的艳福也好。他在
杭州,有一段风流佳话传播人间。少顷饮酒时,可以详细讲与老太师知晓。今天上午,周文
宾带着新夫人到苏州来上花坟,小婿被他唤去了。大约陪着他去游山玩水,所以今夜不能奉
陪老太师饮酒。好在老太师须有多天停留,过了一天,便可唤小婿趋候起居,面聆钧诲。今
夜陪座,只有几个老友。”隔了片晌,又道:“老太师倘嫌寂寞,老祝便近在咫尺,可以吩
咐杜升去请他前来陪饮。他是贪吃的,闻道一声请,似得了将军令,一定便来奉陪。”只这
几句话,慌的华老摇手不迭,忙道:“亲翁,你怎么要叫老祝来陪饮,那么你便比着下逐客
令还凶了。华平、华吉快来收拾东西,依旧搬下船去。”平、吉两人齐声应诺。
杜颂尧忙道:“老太师何用动怒,不唤老祝来陪饮便是了。”
华老道:“亲翁,这才是留客之道咧。自从昨天老祝来见老夫,被他鼓唇弄舌,平地生
波,老夫吃了他多少的亏?从此对于这个狗头,存着戒心,听着他的声,便在厌恶。见着他
的影,便起恐怖。避他不暇,怎好同席?所以听得亲翁说要唤老祝来,老夫觉得比着下逐客
令还凶。”杜颂尧听了,呵呵大笑。无多时刻,杜颂尧所请的陪客一一都到了。杜翰林家中
夜饮开始的时候,正是祝枝山闯入唐解元的园中,一路喊将进来道:“小唐休得起劲,华鸿
山已到苏州,要向你起问罪之师了。”众人听了一齐愕然,尤其惊惶的,便是九娘娘秋香。
听到这个消息,不免玉容失色。便道:“大爷,如何是好?”唐寅道:“九娘,你怕什么?
有了这足智多谋的老祝到来,甚么事都不怕了。”于是向九美说道:“你们宽饮几杯,我去
和老祝商量机密。”陆昭容道:“大爷你陪着他在咏歌斋谈话。好在有现成酒肴,搬一席在
斋中和他对饮,你道可好?”唐寅笑道:“大娘这般的优待老祝,只怕他痛定思痛。”说罢,
便离座出外,欢迓老友。同到对面咏歌斋中坐定,问及华老到苏情形,仆人们张灯设席,不
待细表。枝山笑道:“‘走得着,谢双脚。’原来一到便有酒饮。小唐,我的妙计如何?”
唐寅笑道:“你的妙计虽好,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若没有你老祝,我不会有这意
外之喜,也不会有这意外之惊。”枝山笑道:“你有意外之喜,是我之功也。你有意外之惊,
非我之咎也。这都是嫂夫人的主张,我不过参赞其间罢了。”唐寅道:“好一个参赞其间,
这都是你使的诡谋毒计。”枝山笑道:“‘一把砂糖一把屎,不记砂糖只记屎。’这便是替
你写照。我玉成你的姻缘,你不记恩。我向嫂夫人参赞密谋,你便记起我的仇来。我既然使
着诡谋毒计,那么我这番登门也是多事。横竖华鸿山是向你问罪,不是向我问罪,干我甚事。
你也‘不须假惺惺留我饮酒,我便要告辞了。”说时假作离座起身,但是不曾放下手头的杯
子。慌的唐寅拖他坐下道:“老祝,小坐为佳,前言戏之耳。”枝山道:“我也知你是游戏,
所以也来戏你一戏。要是真个要和你破脸,为什么不放下这只酒杯呢?这叫做‘万事不如杯
在手。’小唐你且敬我三杯,浇了我的渴吻,我才和你定计。”唐寅真个连敬了三杯酒,便
道:“华老既然问罪而来,我们合该商量一个对付之策。要是他上门来,还是见他的好,还
是避他的好?”枝山道:“小唐,你要我定计画,我便给你看一件东西。”说时,从袖子里
摸出一纸横单。唐寅接着笑道:“原来你把锦囊密计写在纸张上面。你以手代口,我以目代
耳,这才叫做秘计啊。”比及接在手中,就着烛光观看,便道:“枝山,你拿错了,这是装
摺帐啊。什么门几扇,窗几扇,挂落几个,唉,益发好了。琉璃灯几盏,红木挂屏几方,古
铜瓶几件,名人书画几幅,这算什么,可是你送给我的礼单?”枝山笑道:“‘明人不消细
说。’这是去年大娘娘率领着一十二名手持木棒的江北奶奶,前来攻打祝家庄,寒舍许多什
物器具门窗户闼,都断送在捣衣木棒之下,大娘娘曾经面许祝某,这一篇损失帐,待你回来,
一并清偿。你现在回来了,先请你承认了这篇帐,再作计较。”唐寅笑道:“承认便是了。”
于是一行行的看去,下面都标着计银几两几钱的价值,一共计银八百六十五两七钱三分。最
可笑的,损失单里面,有祖传夜壶一柄,计银二十四两八钱五分。唐寅大笑道:“这柄夜壶
太名贵了,怎么要这许多银子?”枝山道:“你别小觑了这柄夜壶。这是先曾祖荣禄公传给
先祖太常公,先祖太常公传给先父处士公,先父处士公传给我祝某。已经传了四代,竟被江
北奶奶捣毁了。小唐,你想七八十年的古董夜壶,一时那里有觅处?休说这白地青花的磁质
还是开国时代的洪武窑,世上已不经见,便是夜壶里面年深月久的积垢,卖给药铺子里,也
是一种名贵的药品。这件东西的损失,照实论价,足值三十五两五钱。我为知己分上,打了
一个七折,只算你二十四两八钱五分的银子,已是特别克己了。”唐寅道:“好一个特别克
己,我一切遵命便是了。到了来朝,赔给你纹银八百六十五两七钱三分便是了。”枝山道:
“你把清单翻过来看,还有特别项下的损失呢。”唐寅翻过清单来看,只见上面还有一项损
失单,写的是:“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江南第二风流才子颔下髭须七十五茎半。”下面还注
着,每茎应值银若干,随时面议。唐寅看罢,益发大笑起来。正是:
奇贷可居惟溺器,兼金不换是吟髭。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九十回
欲壑难填尽情敲竹杠
良宵易误何处觅桃源
唐寅大笑道:“老祝,你太无赖了。这几茎蛇须,也要开单索赔。”枝山道:“你别看
轻了这七十五茎半的吟髭,旁的东西,都可论价索赔,惟有这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一皮一
发,却是无价之宝。”唐寅道:“你是祝解元,不是周灵王。你要向我索赔,须得做了周灵
王才行。”枝山道:“这是什么缘故?”唐寅道:“你在损失单上写着‘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八个字,这几茎蛇须,便不该向我索赔了。枝山,要是拙荆一时失手,剥去了你的蛇皮,抓
碎了你的蛇肤,那么还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