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银红镂金衫的便是周大娘娘王秀英,那穿葱绿蝴蝶衫的便是文大娘娘杜月芳。唐寅见了,
暗暗称妙。若没有这位女状元陪坐在旁边,王秀英和杜月芳端的可以唤做闺媛领袖,仕女班
头。可见小周小文的艳福虽通,但是区区总比他们稍胜一筹。他又微揭门帘向那边窥这一窥,
除却云里观音识面以外,其他不识面的美人料想便是王寿姑和柳儿、素琴、芙蓉一辈闺眷了。
加着自己的九位娘子和他们错综的坐着,真叫做桃腮和杏靥争辉,玉貌与雪姿比色。这座八
谐堂竟变做美人堂了。正待细细的赏鉴秀色,却见唐兴在备弄中叫唤道:“大爷快到园中去,
祝大爷、沈大爷、文二爷、周二爷都在宴白亭中等候大爷去谈话。”唐寅怎敢怠慢,便到园
中去和好友相会。这宴白亭是引用李白春夜宴桃李园的故典,为着亭子四周偏种桃花,这时
候又是上已初过,春光未去,李白说的“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恰恰的替他们
写照。唐寅到了园中,未见人面先闻笑语,艳艳的桃花开放正盛,这笑语声音都从桃花林中
透出,唐寅闯入林中,连称诸位光降,恕小弟不曾倒屣。沈、文、周三人都说不敢不敢。于
是各各整衣上前,向唐寅连连拱手,口称恭喜恭喜。唐寅笑道:“小弟也要向诸位恭喜。一
贺达卿兄纳宠之喜,二贺徵明兄箱中之喜,三贺文宾兄看灯之喜。”文周二人听得语中有因,
都向老祝说道:“你好你好,托你守秘密,你却告诉了小唐。”老祝笑道:“说说何妨,风
流佳话。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小唐是我们知己,不在隐瞒之例。”文宾也向唐寅取笑
道:“子畏兄,我有一个笑话在此:
苏州城中有三位书生并坐谈古,大家都是羡慕古代的忠臣义士,竭力的替古人捧场。第
一个书生道,精忠报国,痛饮黄龙,我捧岳飞。又一个书生道,麻衣草诏,十族全诛,我捧
本朝方孝孺。又一个书生,搜索枯肠,才想着晋朝血染帝衣的卞壸。但是他读了别字,不把
壸字读作壸教之壸,却把壸字少看了一画,误认是个壶字。他道,小弟不捧别人,小弟只捧
着便壶。”(卞壸之误)说罢,拍手大笑。
沈达卿道:“文宾兄太开顽笑了,不怕子畏兄脸上难堪。这叫做‘王胖子投井下不过
去’。”唐寅道:“什么便壸不便壸,我不明白?”文徵明道:“这是老祝造的谣言。他向
文宾兄说,昨天到东亭镇上,眼见你捧著华老的夜壶在河滨洗涤。文宾兄信以为真,才编个
笑话把你取笑。”于是彼此一笑,分宾坐定,便商议对待华老的方法。枝山道:“今天冯良
材来看我,他说华老今天一定到来。但是华老曾向冯良材再三探听,明日陪座可有祝枝山在
内。听着华老的口气,他似乎已知道我祝某的厉害。若有祝某在座,他一定不敢到来。”周
文宾道:“华老在少年时和王本立齐名,一时有华龙王虎之称。怎么到了晚年,却这般畏首
畏尾,辜负了华龙的佳誉。”唐寅道:“这便叫做‘恶龙难斗地头蛇’啊。”枝山道:
“‘六月债,还得快。’你便要报那便壸之耻了。”文宾道:“冯良材怎样回答华老?”枝
山道:“小冯也是玲珑剔透的人。他说,明日陪宾,不过沈达卿、周文宾、文徵明三人,祝
某是不在其内的。华老听了,方才概然允诺今天午刻到这里来赴宴,以便子畏向他负荆请罪。
我又通知杜老,要是华老预备动身时,先遣仆人到来通个消息,以便我们有个准备。”宴白
亭中正在谈论华老,忽的杜翰林府中的杜升前来通报消息,说太师爷已在整理衣冠,预备上
轿出门了。正是:
扫径最难佳客至,迎门端赖主人贤。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九十二回
宴白亭祝枝山设计
轮香堂华相国坐茶
杜升报告消息,说华太师已准备出门,将到这里来赴宴。又说,太师爷曾有宣言,名曰
赴宴,实则来受唐大爷的负荆请罪。要是唐大爷不向他老人家叩头乞恕,他老人家便要取出
卖身文契,把唐大爷当做逃奴看待,捉回东亭镇,用家法板处治。我们老爷在旁苦苦相劝,
请他老人家不须动怒。到了桃花坞,唐大爷自会向老人家道歉。太师爷又有宣言,到了这里,
不是寻常道歉便可了事。须得当着大庭广众,唐大爷依旧做那家奴打扮,头上顶着家法,板
膝行上前,听凭太师爷处责。他老人家才肯大发慈悲,宽恕唐大爷的既往,勉励唐大爷的将
来。我们老爷派遣小人来预先通知,待到太师爷到来,须得顺他的意旨,休把这事弄僵了。”
枝山道:“知道了,你回便是了。”杜升去后,唐解元的面上,大有一种为难的情形。频搓
双掌,在那里呆呆不语。枝山笑道:“你呆什么,快去更衣,顶着家法板,在我们面前演习
一回,和礼部堂上演习仪注一般。”唐寅道:“老祝,这不是说笑话的当儿,倘使华老真个
要我弄这顽意儿,万万不能。”枝山道:“你不能,便怎样?”唐寅喃喃的套着《孟子》道:
“我视弃家室,犹弃敝屣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家室。”枝山道:
“好好,你便窃负而逃。你的背上也负不得许多人,只好负着你所心爱的秋香。其他八位美
人作何办法?还是教他们各逃生命呢,还是教他们择其善者而从之?”文徵明忙道:“老祝
留心着,跋扈将军来了?”枝山一怔道:“谁是跋扈将军?”
徵明道:“跋扈者,拔胡也。你这半边胡子已经拔胡将军拔去,你若胡言乱语,只怕那
一边的胡子也要变做牛山濯濯。”枝山瞪了一眼道:“小文,你是老实人,今日里也会‘乾
狗屎发松’,区区的半边胡子,但拔何妨。好在有了定价,也不过在损失单上加上了一笔银
子。”沈达卿道:“不要说笑话了,华老行将到来,快快按着枝山兄的锦囊妙计,次第施
行。”于是笑声停止,准备着欢迎华老入门。当时议定步骤,沈达卿出门迎宾,文徵明、周
文宾二人陪着坐茶用点。大门洞洞开放,从门口直至大厅,两傍站立着许多罗帽直身的俊仆。
这一辈俊仆,有的是唐府家奴,有的是临时向亲友人家雇用的,其名唤做拆管。都是齐齐整
整的站班相候。另遣两名伶俐仆人,便是徵明所带的文祥,枝山所带的祝僮,在遮堂门后听
取消息。一往一来的轮流报告。提及祝僮,须得附带声明几句话。他到了杭州,便在三月初
一日和周府的丫环锦葵成婚。为着周文宾挈带家眷,要到苏州来上花坟,所以祝僮结婚以后
便带着锦葵一同赴苏。唐伯虎在苏州成就了三笑姻缘,祝僮在杭州也成就了荷包姻缘。今天
祝僮夫妇都在唐宅,祝僮奉着主人差遣,和文祥同在遮堂门后打听消息。锦葵跟随着周府少
夫人在内堂听候使唤。好在唐府的大厅轮香堂,经着陆昭容大娘娘指派家奴,整理得富丽堂
皇,真叫做昨日今朝大不同。昨天摆设的佛堂痕迹,完全收拾净尽。黄纸匾额已扯去了,慈
光普照四个字已不知去向了。只有输香堂三字匾额拭抹一新,写的鲁公笔法,落款的名字便
是守溪王鏊书。唐寅所题的西贝佛堂平头诗早已刮去。所有屏条字画重行张挂,而且张灯结
彩。厅堂上所有的器具都已焕然一新,堂中一席排设着三十二只水晶盆子,都是高高的装着
水果和细点。居中设着太师椅,铺着红缎椅靠,款待这位其尊无比的华鸿山华老太师。门前
先派着迎候的人,非但对于华老待若神明,便是华老带来的家丁,也有唐兴唐寿做招待员,
另在一处备着八色茶盆,竭诚款待。
无多时刻,华平、华吉跟随着华老的大轿,已从城隍庙前径向桃花坞唐府而来。坐在轿
中的华老,怀抱着一腔怒意。准备见了唐寅,大大的把他训斥一顿,好在卖身文契随带在身。
他若不服,见了这纸文契,也只有俯首受骂,做声不得。比及将近唐府,却听得道旁的人三
三五五的议论,说今天唐解元府中接待贵宾,从昨夜到今日,忙个不停。大门洞开,僮仆们
从门口直达大厅两旁站立足有五十多人,华老听了,已觉奇怪,为什么有如许的排场。谁知
苏州人说话无非“杀半价”,说有五十多人,实则不过二十多人罢了。那时华老的十成怒气
已消去了一成,以为唐寅既然这般的款待老夫,那么老夫对付他,也须少留余地。轿儿进了
解元府第,乐工们奏动音乐,侍立的家丁们个个垂手低头,必恭必敬,专迎贵宾的沈达卿已
恭候在轿厅上面,待到华老出轿,早已抢步上前一拱到地,口称晚生沈达卿恭迎老太师。华
老和沈达卿也曾会过数面,知道他是嘉郡名士,在江浙文坛中,也是一位□轮老手,连忙答
礼不迭。口称老夫来到这里,探听一个失踪人消息,何劳足下出迎。逃……”说到逃字,华
老的意思是要说逃奴何在,转念一想,不要太过分罢,唐子畏虽然可恶,毕竟有些亲戚关系,
不好直呼他逃奴。想到这里,便把逃字转到唐字。好在逃字和唐字,只大过一声之转罢了。
当下捋着胡须问道:“唐子畏何在?”沈达卿笑道:“敝友唐子畏冒犯虎威,端的罪在不赦。
今天本待出迎,但是出迎以后,便亵渎了老太师的尊严。”华老道:“这倒奇怪,怎么一经
出迎,便会亵渎了老夫?”沈达卿道:“敝友出迎以后,便是自居主人,却把宾礼款待老太
师,这不是亵渎了老太师的尊严么?因此央求晚生代为出接。待到少顷坐席以后,便请老太
师朝南坐着,敝友用着很隆重的典礼,向老太师伏地请罪。”华老听得隆重典礼四个字,知
道少顷唐寅出见,一定参酌着面缚衔璧的成规,负荆请罪的先例,顶着家法板膝行上前。他
或者已承认了,想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