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少顷唐寅出见,一定参酌着面缚衔璧的成规,负荆请罪的先例,顶着家法板膝行上前。他
或者已承认了,想到这里,又把十成怒气消去了一成。那时沈达卿陪着华老,先在旁边花厅
上少坐。华平、华吉两书僮,自有唐兴唐寿领着款待,送茶送点,格外殷勤。却教平吉二人
心中不安,但愿自己的主人不要和这里的主人为难,才是道理。
且说沈达卿陪着华老略叙寒暄,伺候的仆役献茶的献茶,献汤的献汤,先上了富贵汤,
是枣脯和桂圆拼合而成。后献的莲贵汤,是莲子和桂花拼合而成。沈达卿道:“这是敝友的
一些敬意。富贵汤,是祝颂老太师大富大贵。连贵汤,是希望两位公子同步青云。”华老捋
着长髯道:“他倒还记得书房中的公子。”说时,怒意又消去了一成。只为提及儿子,便想
到开通茅塞,唐寅确有指道之功。十成怒气,只剩了七成。便向沈达卿说道:“足下既和子
畏深交,子畏的一切行为料想深知其细,从来名士风流,未尝无人,不过似子畏这般风流放
诞,未免太过分了。”沈达卿道:“不但老太师责他放诞,便是晚生等见了子畏,也曾极言
忠告。不瞒老太师说,昨天子畏回来内外交谪,备受窘迫。外则受谪于朋友,内则受谪于室
人。他一时自怨自艾,闭着门户,悬梁自尽。幸而众人觉察,破扉入内,才把他解救下来。
悠悠苏醒,今天敝友困惫已甚,头目晕眩。日高三丈,兀自睡在床上。但是敝友说起,待到
老太师坐席的时候,敝友无论如何,总得匍匐堂前,向老太师泥首请罪。”华老点头道:
“子畏的为人又是可恨,又是可怜。但愿他从此忏悔了罢。做了念书人,心术不正,便辜负
了自己的锦绣文章。”说这话时,颜色渐霁,十成怒意,只剩六成。沈达卿又道:“今天敝
友邀了文衡山、周文宾两解元奉陪老太师在大厅上用茶点。”华老道:“这又何必呢?茶点
已在这里用过了。”沈达卿道:“今天老太师光降此间,敝友认为无上的荣宠。现在只算暂
作休憩,还没有上堂坐茶,稍尽敝友的敬礼。老太师请在大厅上坐,文、周两解元候久了。”
华老忆及昨天要和衡山闲谈,偏是他没有工夫陪着周解元踏青去了。今天文周两解元同作陪
宾,总算有幸之至。便即离坐,由着沈达卿做引道员引至大厅上面。阶下乐工,一齐奏乐。
在那笙歌声中,文徵明、周文宾抢步上前,请华老在轮香堂上堂皇高坐。华老奇怪起来,自
己是来做宾客,又不是来做他的老子,那有厅堂上面,居中设席,自己面南而坐的道理。当
下辞让起来,不肯就坐。周文宾不比文徵明忠厚,他的心思,有时不在老祝之下。但看在杭
州乔扮乡姬,赚取老祝书扇,他的口才便可想而知了。他见华老逊让,便即语里藏机的说道:
“老太师德望巍巍,是此间的泰山北斗。倘不朝南而坐,教敝友唐子畏怎能心安?”华老笑
道:“周孝廉太把老夫抬举了,恭敬不如从命,只好有僭了。”说罢,向南坐下。文、周两
解元便在左右相陪。华老心中十成怒意已消释了一半。谁知周文宾的说话异常狡狯,他说泰
山北斗,着眼在泰山二字。他既声称华老是此间的泰山,分明说华老是唐寅的丈人峰。还加
一句倘不朝南而坐,教唐子畏怎能心安,表面上是恭维之言,实则这朝南二字很不好听。苏
州人有一句刻薄话,把“朝南乌龟”四字,当做岳丈的代名词。华老吃了盐块,还没有知晓,
派在遮堂后面窃听消息的祝僮,早已听出其中的骨子,一溜烟跑到花园中,在唐祝面前详细
报告。枝山点了点头,教他再去探听。祝僮去后,枝山笑向唐寅说道:“华老已承认做朝南
乌龟了,停一会子,你去拜见你的丈人峰罢。抛下园中,再说轮香堂上高坐的华老太师,见
他们款待的礼式异常隆崇,仆人献茶,都是趋步上前,手托着茶盘,在席前跪献,然后由旁
侍的家人,接取在手,分送宾主。三十二只高脚水晶盆,满满的盛着时鲜果品,神巧乾点,
文周二人把来一一敬客。华老道:“文孝廉,那天光降敝庐,老夫很觉接待不周。当时匆匆
便去,不肯稍作句留。听说要往镇江一带游玩,怎么又不曾去却已早返吴门。”徵明沈吟了
片晌,便道:“那天趋府参相,在吉甫堂上面聆教训,非常荣幸。临行时又蒙老太师厚赐赆
仪,更深感激。本待往游金焦二山,只为祝枝山临时变计,惮于远行,以致不克远游。折回
苏郡。”华老笑道:“文孝廉啊,不是老夫倚老卖老,有几句逆耳忠言,请你详察。”徵明
欠身答道:“老太师肯施教训,小子自当洗耳恭听。”华老道:“这位临时变计的祝孝廉,
端的诡计太多了。那天他在老夫家里,信口胡言,那有一句真实的话。似这般的言而无信,
大非端人正士所为。老夫接谈之下,便不愿和他再见。听说文孝廉和枝山很是莫逆,可知道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习与俱化。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也是习与俱化。’
枝山有毒蛇之称,更比鲍鱼可怖。文孝廉合该早与绝交,免受其累。老夫是一片好意,昨天
曾经和令岳谈起这件事,今天又向足下面进忠告。‘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身’。
足下切勿当做老生常谈,才是道理。”徵明诺诺连声,不敢替老祝剖白。周文宾忽的连连念
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身。”点头播脑,好像有什么感想一般。华老道:“周
孝廉连声念这两句格言,敢是效法‘子路终身诵之’么?”文宾道:“晚生偶尔想起昨天枝
山也曾道过这两句格言。他说:“那天祝某见了老太师,也是一片好意,面进忠告。“良药
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身。”可惜老太师不曾俯纳忠言,以致上了唐寅的大当,发生男
女夤夜私逃的事。要是听了祝某的忠告,便没有这般事发生了’。”华老道:“枝山那天在
吉甫堂上,只是无中生有,架起空中楼阁,何曾有一句忠实之言?老夫素来谦恭下士。他有
忠言,断无不受之理。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刍荛之言,尚且可以采纳,何况一
榜解元乎?只是他没有忠言相告罢了。”文宾道:“可惜枝山没有在座,否则请他把所进的
忠言,申说一遍,老太师听了便可豁然。”华老笑道:“周孝廉,你休相信他的言语,他怎
有忠言告人。总是一片胡言。”文宾道:“老太师听禀,不是晚生袒护着枝山,论到他的为
人,确是很有热心的。对于年高德劭的元老,尤其不敢放肆,一定开诚布公,说几句忠实的
话。人家只道他存心欺诈,却不知道他的欺诈,分明因人而施。遇着欺诈之徒,他便以欺诈
待之。至于老太师这般盛德巍巍,名闻朝野,他非但不敢欺,而且不忍欺。他告诉晚生,说
那天在吉甫堂上,确有几句苦口忠言,只可惜老太师听而不闻,以致辜负了枝山的一片好
意。”华老听了半信半疑,便闻文宾道:“他端的道些什么来?”文宾道:“那天晚生没有
和枝山同上华堂,他的说话,晚生但据传闻,并未目击情形。好在衡山兄和他同日参相,他
说的什么忠言,老太师只问衡山兄便是了。”
华老果然回转头来,笑问道:“文孝廉,那天吉甫堂上你也在座,枝山有没有忠言相告,
只怕没有罢?”徵明吞吞吐吐的说道:“有是有的,但是小子受了老太师的教训,枝山便有
忠言,小子也疑他是作伪,所以不敢告禀。”华老道:“是真是伪,老夫自会知晓。文孝廉
尽把他的忠言申说一遍。”徵明道:“老太师听禀,那天登堂谒相,一者问问老太师的起居,
二者为着子畏兄失踪半载,曾有人秘密相告,说他在相府中充当书僮。此来也好物色子畏,
劝他早日回去。小子曾和枝山秘密商议,要是遇见子畏,是说破的好,是含糊的好?枝山道:
‘这是两难的事。说破呢,教子畏当场出丑,似乎对不住好友。含糊呢,好友分上对得住了,
但是帮着子畏欺骗你这位盛德巍巍的老太师,未免于心不安’。”华老点头道:“这也虑得
很是,后来可曾商定什么方法?”徵明道:“后来枝山想定了一个计划,他说宁负好友,莫
欺贤相。老太师天上星辰,人间吉甫,我们后生小子,理宜开诚布公。说破相府中的华安,
便是唐寅变相,好教老太师预为之计,莫把他当做真个书僮。”华老道:“既这么说,为什
么不道破机关。”徵明道:“那天吉甫堂上,枝山见了子畏曾经两度点破机关。第一次枝山
问了子畏的姓名,知道他改称康宣,康和唐相似,宣和寅相似,枝山劈口便说很像很像。他
分明在说,这不是康宣,是唐寅啊。唐寅和康宣,很像很像。他以为老太师听了这蹊跷的话,
一定可以从康宣相像的字,悟出康宣便是唐寅。可惜老太师不曾注意及此。”华老点头道:
“那天老祝确有这句话。但是老夫素性爽直,怎会猜这哑谜儿。他既要道破机关,何不直捷
爽快的向老夫进言,为什么隐隐约约,弄这玄虚?”徵明道:“枝山为着老太师不曾注意及
此他第二次点破机关,便直捷爽快的向老太师进言了。那时子畏站立在老太师背后,老太师
问及子畏,枝山便指着老太师的背后说道,唐寅在这里。说了两遍,老太师回头两次,可惜
都被子畏躲去,依旧不曾看破机关。”华老点头道:“枝山果然这般说,但是老夫为着他胡
言乱语,不说真话,因此疑他和老夫大开顽笑。他既然自称直捷爽快,为什么老夫问他唐寅
在那里,他又说是扇面上落款的唐寅呢?”徵明道:“老太师只管和枝山觌面谈话,谁知站
在老太师背后的唐寅,向枝山扮着鬼脸,一会儿努起眼睛,一会儿捏着拳头。枝山虽是短视,
不过那般磨拳擦掌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