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小姐是一轮天边的明月,其他的一位无论面貌美不美,才学佳不佳,小生始终算他是一颗
傍着明月的微星 。小姐小姐,你可以谅察小生的一片真心了 。小姐小姐,你允许了罢,你
若不允许,我便顾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小生只索跪求了……”列位看官,情场中有两大利
器,便是女子的泪,男子的跪。女子下了泪,甚么男子都软化了;男子下了跪,甚么女子也
都软化了 。这时节,文徵明欲跪未跪,杜月芳欲允未允,却听得有人连唤着:“二小姐!
二小姐!”徽明知有人来,不觉大惊,正是:
正喜斋中情侣至,不期窗外唤声来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十七回
赠良玉才子订良缘
藏画箱闺人闯画室
文徵明听得有人到来,不免带些慌张模样,杜月芳道:“你不用慌,他是我的心腹婢女,
我唤他去泡茶的 。”便高声唤道:“柳儿这里来!”柳儿听得小姐呼唤,捧着茶盘,来入
画室,陡见了文解元,好生惊异 。月芳道:“这是天库前的文徵明文二爷,你便送上一杯
茶 。”柳儿放下茶盘,提起着雨过天青的茶壶,在海棠式的茶杯中酽酽的倒了两杯茶 。茶
香四溢,确是武彝嫩芽,其名叫做“铁观音茶”,当时的价值须得十八两纹银换那茶叶一两,
若照现在物价每两武彝“铁观音茶”须值大洋四十八元。这是月芳小姐替王鏊王老相国绘了
几幅屏条,王老相国便把门生孝敬他的“铁观音茶”分赠他四两,聊充润笔,小姐一向不舍
得用,今日里饮了几杯寿酒,要借着佳茗解醒,才唤柳儿取了茶壶到外面茶炉子上去泡取一
壶到来 。柳儿到了外面,戏台上正做着《西厢记》张生跳过粉墙,莺莺小姐乔坐衙,“美
香娘处分花木瓜,”他不由的停着脚踪儿看了一会子,才到茶炉子上去泡茶 。只这一迟延,
倒便宜着文徵明,可以和小姐剖白心事,乞取婚姻 。柳儿连倒了两杯茶,取出手帕把茶杯
的边儿抹这一抹,花枝招展般的送一杯香茗与文徵明,口称:“文二爷用茶 。”嘴里这么
说,俏眼睛把文解元上下打量了。一遍,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这位文二爷好像在什么
地方见过一面的 。 ”
文徵明肚里明白,那天改扮书僮到鹤寿山房,大概和柳儿会过一面 。但是急于解他的
迷惑,便道:“我也是寿堂上的贺客,难怪你见了我面熟 。”柳儿又送一杯茶与小姐,小
姐接受了,叫他到月洞门旁边去守望 。月芳道:“今天文二爷便是从这月洞门进来的,只
为‘来宾止步’的字条业已失去,外边人不知里面是我的画室,门儿开放,很容易闯入的 。
不要又有什么人闯入里面 。你到那边去守望,倘有人来,无论是男是女,你作速来通报 。”
柳儿笑道:“小姐你要外面人不进月洞门,这是很容易的,只须请文二爷从原路出去,掩上
了月洞门,又落了锁,除是张生跳墙谁也不会进来的 。”柳儿正看着张生跳墙的戏文,不
知不觉便道出一个张生跳墙来,羞得月芳红霞满面,带着嗔说道:“你休胡说,这位文二爷
难得见面,谈谈书画便要出去的,你只依着我的话到月洞门口去守候,休放第二个人闯入!”
柳儿明白月芳的用意:“明明把我遣开了好说些体己的话 。”便即离开了书室,自到月洞
门口去守候,暗暗好笑道:“外面做《西厢记》里面也做《西厢记》,文二爷是张解元,小
姐是崔莺莺,自己也变做红娘了 。”又笑道:“我这红娘是有名无实的,张生跳粉墙红娘
做的牵头;文二爷闯月洞门不是我做的牵头 。直待我泡茶进来方才知晓 。究竟谁是红娘
啊?……”红娘是谁?非但柳儿不知晓,月芳小姐也不知晓,知晓的只有编者和阅者 。这
牵头的红娘是男性不是女性,生就近视眼,六指头,满面络缌胡子,人称祝阿胡子祝枝山 。
闲话少说,且说柳儿去后 。文徵明饮过香茗,重申前请,便道:“小生心事已向小姐
剖白,小姐可怜见我一片至诚,从了小生的请求罢 。”月芳小姐道:“先生的话出于至诚 。
我是无不可无可的 。但是凡事须由老父作主,我便允许以后,要是老父不允,也属徒然 。”
徵明道:“小生只求小姐原谅苦衷,面允终身。 尊大人允不允,另有方法,无须顾虑 。”
月芳奇怪道:“老父是一家之主,他若允许再好也没有,他若不允万事全休 。先生怎说另
有方法无须顾虑?”徵明道:“小姐允许以后,小生依旧央托祝枝山做媒 。枝山神通广大,
曾做过大小七十二媒,媒无不成 。上次做媒失风,只为小生没有会见过小姐,没有把苦衷
告诉小姐知晓,没有得着小姐的允许,教他做媒的一无凭藉,全仗着三寸不烂之舌撮合两姓
姻缘,无怪他要失风了 。他向我说过的,只须小姐面许终身以后,他便再去上门撮合,不
把因缘撮合成就他不姓祝 。小姐小姐,事之成否,仗你一言 。小生不顾膝下黄金,跪求你
一个允字 。”说罢双膝下跪,慌得小姐倒退了几步,忙道:“先生请起,被人家瞧见了不
成模样 。”徵明道:“有人瞧见也不过是小生名誉扫地,须知名誉是身外之物,小生不得
小姐的允许性命且不要,何况名誉?”
小姐急得没有了主意,暗想:“这书生倒狡狯,他的名誉扫地我的名誉不是陪着他扫地
么?为今之计也顾不得羞惭,不如允许了他,做个退兵之计 。况且他的面貌,他的学问,
正是我心许的人……”话虽如此,十六世纪羞人答答的女郎,教他亲口道出一个允字,怕不
容易罢 。不比“现在的男女青年,异性结交不成问题,友谊的进一步便是乞婚,又有种种
言情小说做他们的乞婚讲义 。至于乞婚的方式,怎样下跪,怎样接吻,银幕上早已充分宣
传,所以这种乞婚教育早博得人人都知,个个尽晓 。摩登女郎词典里面早已删去了这句”
羞人答答“的落伍名词了 。且说杜月芳满意要说一句”我允许你了,“只是他的芳心允许
了,他的妙喉又不允许,话已到了喉咙边,又打了倒车 。这”我允许你了“五个字已随一
口香津咽了下去。他妙喉允许了;他的樱唇又不允许,话已出了喉咙口,只是嘤嘤的一下子
赶紧合着樱唇 。把”我允许你了“五个字压住在莲舌底下 。文徵明发极道:”小姐,再不
面许终身,我便一辈子跪在地上 。“
那时小姐没法了,别转了头轻轻的说道:“我允许你了 。先生起来罢 。”徵明道:
“小姐既面许了终身,卑人便是小姐的未婚夫,从未没有称未婚夫做先生的,卑人不得小姐
换个称呼,依旧一辈子跪在地上 。”小姐又是羞惭又是着急,暗想:“这书生真惫懒,他
竟得寸进寸了 。”心头换一个称呼是容易的,口头换一个称呼千难万难 。便道:“你要我
换什么称呼呢?我不知晓 。”徵明道:“小姐是才女,岂有不知晓之理?只是不屑把亲热
的称呼赠给卑人罢了 。”文徵明说一句:“罢了 。”小姐也暗暗唤一声:“罢了 。”文
徵明的“罢了”是激将之法 ,小姐的“罢了”是说既已付托了终身,何惜一个亲热的名称
罢了,索性遂了他的心愿罢 。想到这里,又轻轻唤一声“文郎请起!”说了这一句,忙把
罗帕遮了含羞的脸 。以为这书生的请求都遂了,他更无什么请求了,大概可以站起罢,渐
渐的回过头来,却不料文徵明依旧直蹶蹶的跪着 。月芳道:“你可以站起来了 。”
徵明道:“既蒙小姐面订终身,又换了亲热的称呼,但是无徵不信,须得交换一件信物
。卑人的信物已预备在此 。这是先父太仆公传下的白玉连环,请小姐赏收了 。小姐的信物
也请立时交付 。”说时,探怀取出一副羊脂白玉的连环交付小姐。但是右手献上玉连环,
左手伸着空掌 。向小姐讨取信物 。月芳接取玉连环芳心暗喜,这是团圆的佳兆,把玉环藏
过了 。但是自己交付他些什么东西呢?又要口彩好,又和玉连环一般宝贵,这倒难了 。月
芳小姐确乎为难,文徵明的信物是有准备的,小姐的信物是没有准备的 。文徵明专为求婚
而来,预带着信物在身;小姐允许亲事出于仓卒之间,徵明向他索取信物,一时却把什么东
西交付?确乎有些为难光景 。徵明伸着这只索取信物的手掌,不得信物誓不收回。又是一
迭连声的催促 。月芳被他催的心弦颤动,没做理会处,手抚着心窝正待揉这—下子,偶然
触着一件东西,不觉芳心暗喜:“这件东西便可以做我的信物了,口彩既好,又和玉连环有
同样的宝贵 。”连忙探手入怀,在锦绦上解取下来 。原来是一颗黄金小印,上面铸着月芳
小印的篆文 。须得绘到十分得意的作品才把这印章铃在上面 。只是还没有铃过,现在把来
当做允亲的信物,口彩是很好的,可称“心蹶相印,”又称“二人同心,其利如金 。”而
且自己的芳名铸在上面,当然是一件很宝贵的信物了 。他把黄金小印交付与文郎,又把文
郎赠他的玉连环系在方才黄金小印的锦绦上面,以为如是这般的交换信物,文郎合该站起了
。但是凝眸看时,徵明依旧直蹶蹶的跪在地上 。月芳轻轻的唤道:“文郎文郎,那么你可
以站起来了 。”徵明道:“卑人长跪了多时,两腿酸麻站立不起,小姐要卑人站起,请来
搀扶一下 。”月芳自思:“他竟得尺进尺了‘男女授受不亲,’怎好扶他起立? 便道:”
文郎请你尊重一些,自己站起罢 。“徵明道:”小姐知诗达礼,合该明白夫妇敌体之意 。
假如小辈向长辈下跪,做长辈的也该用手搀扶,何况卑人和小姐只是夫妇敌体,岂有卑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