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史道:“老先生你又要看不破了,生了女儿当然是人家的,难道一辈子的噙在口里,握在
掌里?”杜翰林道:“名书名画虽好,只怕慢藏诲盗,”李典史道:“这句话却被你老先生
道着了,我收藏的东西所以不肯给他人过目,便是这一层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书
画虽不是壁玉,但是价值也差不多 。”杜翰林又笑道:“你不提防着我么?怎么一件件东
西都给我过目? ”
李典史道:“老先生文章道德是我生平第一佩服的人 。我收藏的东西除却老先生,谁
都不许过目……”后来李典史奉着上司檄委去监督开浚河道工程,一颗掌珠是随带出门的 。
一箱书画不便携带,只寄在杜翰林府上。杜翰林为著秘密收藏起见,只交付与月芳安放在内
室 。他是个谨慎的人,轻易不肯向人谈起这椿事,除却在东亭镇曾经告诉了华鸿山,在花
园里陪着枝山闲谈曾经陪着他去参观书画。
但是这两次都在酒醉以后,比及清醒时杜翰林却是懊悔不迭 。李典史寄存画箱的时候
曾把钥匙一并交付杜翰林,托他随时开视晒晾,免遭霉毁鼠伤 。杜翰林又把钥匙交付与女
儿,月芳得了这钥匙欢喜不迭,每天检出一件书画默默赏玩,频频模仿。
这个钥匙简直可唤做“美术之钥” 。月芳小姐的书画进步,得力在这钥匙上的很多很
多 。只为毕竟是他人存放的东西,比着自己收藏的书画格外珍惜 。他每日开箱有定时,锁
箱有定时,这个钥匙便放在自己的书桌抽屉里面 。不过在这半月以前,被柳儿发见了一个
破绽;原来画箱的后面被耗子咬破了饭碗口般的一个大洞。月芳猛吃一惊,咬破了书箱不打
紧,咬损了书画非同小可!忙令柳儿开了书箱检视,幸而书画没有受损,方才惊魂稍定 。
柳儿道:“这都是小姐平日不肯养猫,耗子没有忌惮,便闹的厉害了 。”月芳道:“檐前
挂着鹦哥,养了狸奴只怕鹦哥吃了亏” 。柳儿道:“狸奴伤了鹦哥,毕竟损失有限 。耗子
损了书画。却是无价之宝,况且又是人家暂寄的东西 。小姐,我有个计较在此,只须豢养
一头小狸奴,把那耗子吓跑便算了 。檐下挂的鹦哥儿是不怕小狸奴的 。”月芳依了柳儿的
计较才豢养着一头小狸奴 。上回书中张太太听得的响声,便是小狸奴在里面作耍,倒累月
芳受了一番虚惊 。至于文徵明怎会躲人书箱,这又是柳儿的主张 。他知道外面一干人转瞬
便要入内,书室里面既无法把他藏匿,小姐的卧房益发不能把他引入 。一时间情极计生,
还不如把他藏入画箱里面 。柳儿知道书箱后面有碗大一个出气洞,决不会把他闷死,况且
不过暂躲片刻,他们走了便可以放他出外,有什么妨碍呢?当下引着文徵明急匆匆的进这画
室,向小姐书桌抽屉里取了一个钥匙把书箱开了,忙道:“文二爷你帮着我搬东西,搬完了
便有一个万稳的藏身之所。”徵明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便帮着搬取画箱内的东西,一轴
长一轮短的搬满了一桌子这画箱才见了底,露出碗大的一个破洞 。柳儿道:“文二爷,有
屈体暂在里面躲一下子,好在有出气洞不妨碍的 。”徵明犹豫不决,未敢跨人。 忽听得院
落里一阵弓鞋响 。还杂着妇女的谈笑声,柳儿发急道:“文二爷,你再迟延便害我们小姐
的名声不好了 。”徵明为着小姐分上 。没奈何只得躲入画箱里面 。柳儿手快,便把箱盖
儿盖上了,又加上了锁把钥匙纳人抽屉 。这时候恰恰朱少奶奶、许小姐、许三四小姐揭帘
人室 。柳儿不慌不忙送茶奉客,招待殷勤,只苦了这位文解元被他锁入箱中,暗无天日 。
谁料入箱容易出箱难,忽的李典史家中派着扛夫来把书箱扛回 。扛回画籍寻常事,只急坏
了两个人,一个画室里面的柳儿,一个画箱中间的文解总 。取回的元不舍得把书画归还原
主,但是别人家的东西早迟要月芳虽然,何况他们又遇着不幸的事,要仗着书画解救灾殃 。
要是把画箱搁住一天,李典史便多受一天的磨难 。月芳的心是很慈悲的,所以不听柳儿拦
阻的话,由着他们把很重很重的画箱扛出月洞门外 。许三小姐、许四小姐嬲着月芳去看戏,
姨太太也说:“我们都到了这里,诸位女宾没个主人招待了怕人家说话,还是到那边去罢
。”月芳也觉得在这里耽搁了多时,再不奉陪女宾们看戏未免要慢客了,忙陪着一干人从里
面转到寿堂 。临走的时候吩咐柳儿:“把月洞门掩闭,加上了锁,我们都去听戏了 。”说
时霎了霎眼,歪了歪嘴,暗暗的表示趁这当儿。可以把文二爷放出月洞门了 。……月芳陪
着众人听戏直到上灯时候方才暂回自己卧室,里面已点着灯火 。月芳坐定后柳儿送过香茗,
月芳轻轻的问道:“文二爷出去了么?”柳儿道:“出去了 。”月芳道:“没有被人瞧见
么?”
柳儿道:“没有 。”月芳道:“你把他藏在什么地方?”柳儿沉吟了片晌道:“藏的
地方是很秘密的 。”月芳道:“究竟藏在那里?”柳儿道:“小姐不须盘问,过后自会知
晓的 。”月芳嗔道:“你这丫头太放刁,怎么吞吞吐吐?”柳儿正待说出真情,里面老妈
子又来催促道:“二小姐,快要摆席了,姨太太请你进去 。”月芳不便盘问柳儿,只得重
到里面陪着诸女宾夜宴 。他虽不知道文徵明躲藏何处,但是听得柳儿报告文二爷已出了月
洞门,胸头压着的一块石顿时落地,满以为度过这重难关再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
这一夜,寿堂上异常热闹 。直到夜深才罢 。小组回到卧房 。又问柳儿:“方才你没
有告诉我文二爷毕竟藏在什么地方。”柳儿支吾着不肯直说 。月芳再三盘诘,柳儿道:
“说便说了,但是小姐不能怪我 。只为我那里知道不先不后,李典史那边要来扛取这只画
箱回家 。”月芳奇怪道:“文二爷藏身的地方和画箱有什么关系?”柳儿道:“怎说没关
系?文二爷便藏躲在画箱里面 。”月芳道:“你休胡说!文二爷堂堂男子,画箱中那里是
藏身之所?况且里面放满着卷轴 。”柳儿道:“一切卷轴都已搬出,一时搬不及,文二爷
帮着我搬 。”月芳道:“丫头该死!把文二爷闷在里面岂无性命之忧?”柳几道;这倒不
妨事 。画箱中的出气洞足有饭碗般大,怎会闷死?况且只有片刻工夫 。后来有人来扛取画
箱,我那里料得到呢?赶紧拦阻,小姐又不听,当着许多人我又不好直言谈相 。“月芳
道:” 你这话是真的么?“柳儿道:”这是什么事,如何说谎?小姐不信可到画室中去察
探情形 。画箱中的长轴短轴满满的堆着一桌子 。“月芳便唤柳儿掌着灯,到画室中去查看,
果然没有说谎;画箱中的书画都堆在桌子上 。方才扛夫口呼”
杭育抗育“只扛着一位文解元去 。这时候一寸心头又是焦急又是愤恨,指着柳儿说
道:”你这丫头,害得我好苦也 。“这夜月芳耽着许多心事,只在闺房中长吁短叹,知道
到了来日苏州城厢内外一定传布新闻 。到了那些空闲人嘴里怎有好话说出?什么千金小姐
偷汉子,藏入画箱里面被人家扛了去 。似这般的宣传,自己颜面何在?除却一死更无别法 。
月芳一壁呜呜哭泣一壁喃喃自语,倒累着柳儿也淌着许多眼泪 。……
按下杜姓主婢,且说文徵明被他们扛出花园,蜷伏在画箱中,依旧不敢出声。
他想:“我一出声 。定然引动了往来行人来看这新鲜活巴戏,我和小姐的名誉一齐扫
地 。罢了,我拚着闷死在箱中,万万出声不得 。”两个扛夫且扛且说,一个道:“这只画
箱怎么这般重?”又一个道:“不是扛的画箱竟是扛的棺材!” 徵明暗思道:“你们扛棺
材,我在这里做活死人 。”又走了一会子,他们竟把画箱停在路旁,休息一会子 。一个忽
的唤起祝大爷来,徵明自思:“原来老祝在这里经过,我和他是好友,只为着一箱之隔宛比
幽明异途 。他说些什么话?我倒要细听则个 。”但听得枝山说道:“你们俩扛些什么?扛
的满头都是汗 。”扛夫道:“李典史家中的小姐唤我们到杜府扛回这只画箱,谁料越扛越
重” 。枝山道:“我也在杜府吃寿酒,没有瞧见你们啊”!杠夫道:“这画箱不是从大门
扛出,是从花园里扛出的 。又不能入竹林、穿假山,只在走廊里远兜运转,比原路加上了
三倍 。要是扛着很轻的东西便多走些冤枉路也不妨,叵耐这画箱很沉重,不信里面装的书
画有这么的分量 。”枝山大笑道:“我猜里面装的不是书画 。”
徵明听得话中有因,暗暗着惊,益发静听下文 。扛夫道:“不是装的书画装的是什
么?”枝山拍手道:“看来里面装的新鲜活死人 。”徵明在箱中吐一吐舌尖,晴想:“枝
山真厉害!这句话却被他猜中也 。谁说他近视眼?他的眼光再要敏锐也没有,竟是透视眼,
瞧得出藏在箱里的人……”扛夫道:“祝大爷取笑了,听说杜府演着全本《西厢记》,祝大
爷不看戏却在路上闲行 。”枝山道:“这句话真个取笑了,我祝大爷只有三尺眼光,坐在
堂上看戏看得出些什么?只见几个花花绿绿的影儿在那里活动罢了,倒不如在街上走走,把
日间吃的东西都消化了再去扰他的夜宴 。”徵明自思:“你倒写意,吃了一顿又一顿,谁
知我在这里受苦……”枝山道:“我又要折回去了。”扛夫道:“祝大爷再会再会 。”隔
了一会子,扛夫道:“祝大爷你说回去,怎么又来了”?枝山道:“忘记问你们一句话,方
才你们去抬画箱时月洞门里可曾瞧见什么人,”扛夫道:“里面的人很多咧,有太太,有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