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他的一双手不洁净。放入香篮里面,那便再要洁净也没有了。秋香交付完毕,别了老总管,
便穿着备弄回到里面去了。他最怕撞见呆公子,好在这时候呆公子正在书房中吃饭;他又怕
撞见华安,好在这时候华安正在伺候着呆公子吃饭。……谁料竟出乎他的所料之外,今天书
房中开饭偏比着往日迟了一些。秋香往里面去,正逢着唐寅到外面来,要是这条备弄是一直
笼统的,可以望得见里面,那么秋香瞧见了唐寅的影儿早已躲避不迭了。
偏偏又是这只墙角做了障碍物,偏偏又是唐寅先听得弓鞋琐碎的声音,早有了预备,便
把脚步停止了,露出半面偷窥一下。这真是“好事从天降”,一月来渴想的秋香不料今日里
邂逅相逢。他窥了一下,赶把头儿缩到里面。他瞧见了秋香,秋香却没有瞧见他。唐寅细听
着弓鞋声,约莫在三五步左右,暗想:“好了好了,再不放些声音,不免把他吓个一跳。吓
了他,使我心疼。”当下便轻轻的咳了一声嗽,投递一个照会,秋香听得嗽声,连忙停止着
莲步,俏眼睛向前看时,墙角那边转出—个手捧着饭盘的童儿,分明便是虎邱山上跟踪到此
的书呆。待要躲避已来不及。
唐寅趋步上前,唤一声:“秋香姐姐小生三生有幸,又在这里相逢。小生饭盘在手,不
能奉揖,伏乞恕罪!”秋香听了几乎失笑。他在紫薇堂上听惯小说的,只听得小将甲胄在身
不能下拜,没听得小生饭盘在手不能奉揖。他忍住了笑,假作不认识的,便道,“你是那个?
休得遮住了我的去路。”唐寅道:“姐姐,你真个不认识小生么?决无此理,决无此理!小
生蒙你三笑留情,十分错爱。你是小生心目中的勾魂使者,小生也是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今日里难得相逢,合该说几句知心合意的话。为什么假作不相识呢?”秋香听了,暗想:
“这书呆太无理了!他把我当做勾魂使者,这是他的痴想,和我不涉。怎么强派着他是我的
如意郎君呢?我的心目中几曾有他来?也罢,待我把他吓退了罢。”于是柳眉略竖,杏眼微
睁,向着唐寅啐了一声,说:“你在这里做童儿,怎么不知相府家法?你再不走,我便要禀
报主人,把你责打家法板,决不轻恕!”唐寅笑道:“小生为着姐姐死也甘心,几下家法板
受而无怨。
只是今天要讨取姐姐的千金一诺。”秋香见吓不退他,备弄中又没有他人走来,料想:
“午饭时候众人都在吃饭,我若和他相持,他竟放下饭盘,动手动脚起来,反而不妙,何妨
信口敷衍敷衍?到备弄中有人走来,这个围不解自解了。”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的问道:
“你究竟是谁?
须说出真名确姓。”唐寅道:“小生怎敢说谎?小生便是苏州桃花坞唐寅唐伯虎啊!”
秋香听了,怎肯相信?只为唐寅的名望太大了,我们隆昌当铺中时时有人冒着唐伯虎的书画
上柜当钱,却被朝奉先生一眼瞧破,丢下柜来。料想:“面前的唐寅唐伯虎也是西贝的。不
过当面说破他只怕他恼羞成怒,我依旧和他信口敷衍便是了。”便道:“你既是江南才子唐
伯虎,到此做甚?好好的一榜解元为什么解元不做做奴才?”唐寅道:“姐姐又来了,这些
话何须问我?只须问姐姐自身便是了。”秋香道:“你的事情怎么问起我来?”唐寅道:
“我做奴才是姐姐牵我进来的。”秋香道:“我又无绳索,怎能牵你进来?”唐寅道;“你
的三笑留情,便是三条绳索。第一次佛殿相遇,要是你不曾一笑留情,我便由着你下船回去,
断不会扁舟追美。这一笑便把我套上了第一条留情索。后来扁舟追到中途,要是你不曾二笑
留情,我也准备半途折回了。这二笑便把我套上了第二条留情索。后来到了东亭镇,要是你
不曾三笑留情,我只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断不会卖身投靠来做低三下四之人。这三笑便把
我套上了第三条留情索。好姐姐,解绳全仗套绳人。今日里邂逅相逢,无论刀锯在前,鼎镬
在后,也得冒着万险乞求姐姐的千金—诺,姐姐,把终身许托了我罢。姐姐,我和你立下誓
约来。姐姐,我和你交换着信物。”唐寅唤一声“姐姐,”凑近一步,秋香听得一声“姐
姐”,退后一步。但是唐寅步宽,秋香步窄,两个人渐渐的要凑近一处了。若不是这只饭盘
做保障,佛云“不可说,不可说”了。秋香看那书呆形色紧张,大有放下饭盘,前来偎傍的
模样,他便情极计生,轻轻的唤了一声:“解元爷,你要我面订终身,立下誓愿,交换信物,
这是件件可以依从的。自揣青衣陋质,得侍锦绣才子,于愿已足,怎肯错过因缘?”唐寅大
喜道:“姐姐,待我放下了饭盘和你。”说到这里,手都颤了,盘内羹汤无风起浪,早已泼
出了许多。秋香道,“解元爷,这里不是订盟的地方,被人撞见须不是耍,我引导你到一个
秘密所在,你跟着我走,快来快来。”唐寅道:“多谢姐姐。”便让着秋香先行,唐寅托着
饭盘在后相随,转湾抹角走了数十步路,秋香道:“这里便是秘密所在。”顺手把旁边一间
柴房上的跌钮去了,便道:“解元爷,放下饭盘,你看这里可好?”唐寅道:“这个地方闲
人不到好极了!”说时,便在柴房左近的一张石凳上放下饭盘道:“姐姐请。”秋香道:
“解元爷请。”自古道:“夫为妻纲,”合该男先女后,唐寅见秋香出口成章,益发神迷心
醉,便不再谦,首先跨入。忽的秋香很仓皇的说道:“解元爷,那边有人来了,快在柴堆后
面躲这一躲!”唐伯虎聪明一世,蒙懂一时,竟上了秋香的大当。当他躲入柴堆后面,便听
得柴门“呀”的一声已被秋香拽上了。接着便是搭上铁钮的声音。唐寅在先以为这是秋香掩
入耳目之计,后来良久没有动静,不觉生疑。走到门旁,轻轻的唤一声:“秋香姐姐。”不
见回答,用力扳这扇门时,休想扳动分毫。不禁暗唤—声“苦也!妙人儿偏会恶作剧,把我
赚到这里,闭在柴房里面。待要叫唤,又是声张不得。没来由受这拘禁之苦,不知拘禁到何
时才休。秋香秋香,你太忍心啊!我要求你的千金一诺,并没有存着歹心恶意,只须你允把
终身相托,立下誓愿,赠我信物,那么我立刻可以离却相府,回转姑苏,央请祝枝山上门说
合,择日成亲。若要消魂真个须待宴尔新婚,这是我的一片苦心。你如何这般的不肯原谅啊?
你以为走进柴房里面,防着我有什么无礼行为?秋香秋香,你太轻视我唐寅咧!我不比《西
厢记》中的张生,初次见了莺莺的面便想汤他一汤,待到酬简的那一宵,一上场话都没有说
一句,便是‘软玉温香抱满怀’,做出这般急色儿的态度。
秋香秋香,须知‘情欲’二字判然不同,张生是欲胜于情的人,唐寅是情胜于欲的人。
可惜你没有进这柴房,你要是进了柴房,才见我唐寅‘发乎情止乎礼义’。除却情语缠绵以
外,断然没有什么无礼行为的。我要销魂真个,我不会把你娶到姑苏去销魂么?我家中自有
鸳鸯枕、翡翠衾、合欢牙床,佳期吉日和你如是云云,岂不是好?那有草草不工,便在柴房
中苟合的事?秋香秋香,你太过虑了……”唐寅这一番自言自语确是真情,并非欺人之谈。
可惜编那部《三笑因缘》弹词的把他编得太坏了。《三笑因缘》中说秋香把唐寅引诱到柴房
门口,叫他先进里面去打柴铺;唐寅听了秋香的话,便到里面柴堆上,把许多柴草以上就下、
以高就低打成柴铺,又把一束柴做了枕头。这般的描写不但亵渎了唐寅,而且亵渎了秋香。
他把才子佳人说得和咸肉庄上的无耻男女一般。金圣叹批评《续西厢记》云:“何苦写至此?
真为恶札,可恨恨也!想彼方复以为快,真另有一具肺肝也。”我见了《三笑因缘》中唐寅
打柴铺—段文字,唐突了才子佳人,也和金圣叹一般的痛恨。
闲话剪断,且说离着柴房十余步外,一墙之隔有小小—间房屋上面三字扁额叫做“恋主
轩”,还有上下对联叫做‘续貂有尾,类虎无文”。这是今年正月里帐房师爷何雨农写春联
写的起劲,趁着砚有余墨便写这一额一联,粘在狗棚门外。狗棚中豢养着四名狗才,一黄一
花一白一黑,都是肥头胖耳,如狼如虎。虽然色彩不同,却也互相和睦,实行那“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的宗旨,不比那些同室操戈的人,明明谊属同胞,反而寻仇不已,火并不休。这
一天,.四名狗才都在狗棚里午睡,黄狗、花狗、白狗好梦未醒,都是圈作蒲团,一般模样,
惟有黑狗恰恰睁开狗眼打了一个狗哈欠,伸了一个狗懒腰依旧坐在一旁,专候其他的三名狗
才醒来,以便结伴出门,猎取食物。只为狗的生活是很简单的,除却眠食以外,惟有一种定
期的性交,这便是狗与人的不同所在。人呢,宛比银行中的活期存款,时时要去支动的;狗
呢,宛比银行中的定期存款,须在规定时间才能支动。支动的时候,拆息当然要长一些。不
过未到规定的时候,银行和存户是不发生关系的。狗棚里的四条狗,三雄一雌,恰似三家存
户、一家银行。这时候未到规定时间,所以狗肚皮里的念头只有眠食二字,并不想支什么款。
黑狗的鼻子宛似无线电机,柴房左右的一盘饭菜虽有十余步的距离,早已感应了黑狗的嗅觉,
这便见得狗的厉害了。他不肯瞒却同侪,独吞这分利益,他一定要利益均沾,当下“汪汪”
的几声把三名狗才都唤醒了。不须他报告情由,三名狗才连把鼻子嗅了嗅也就知道了,不是
一目了然,竟是一嗅了然。便结着队儿同出狗棚。十数步外的石凳上,安放着一盘上等饭菜,
宛似路祭一般。四名狗才当然不会客气,把那四样荤菜照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