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文庠已随着他父亲在京师供职,大娘娘留居杭城侍奉婆婆,眼儿着婆婆丧却掌珠,心中
闷闷不乐,他便出个主张,说小叔的年纪比小姑少一岁,而且容貌美秀和琼珠在世时相仿。
若要婆婆破涕为笑,何妨把小叔扮作小姑?教婆婆儿了放下愁眉。他待到文宾从书房中放学
入内,把小叔打扮的花枝招展般的,简实是一位娇娇滴滴的女孩儿家,所差的只是没有里足
罢了。周太太乍见之下,真个认做是亡女重生。后来看出了庐山真面,便把文宾拥在怀里,
心儿肚儿的叫了一阵。从此以后,文宾逢到放学之后总是打扮着女妆到内堂去引他老母开颜。
他描摹着他姊姊的音容,不但身材、背影般般酷肖,便是开出口来有一种柔媚的样子,偶然
微笑,粉颊上便起着两个酒涡儿。人家单看他上半截谁都说是琼珠小姐,谁也不信是文宾公
子。亲戚人家知晓了说这位公子哥儿简直是和美人无异。从此以后,“周美人”三个字便喧
传远近,人人都晓,这便是“周美人”得名的来源。自从十三岁开始乔装,足足有三年的悠
久。后来被他父亲周上达见了,说:“这般男不男女不女打扮,扑朔迷离,成什么模样!”
文宾才不再弄这顽意儿,只不过在苏州时,为着要唐寅绘这一幅《西厢待月图》,曾向亲戚
家中借着女装和侍婢,在城南网师园中戏过一回唐寅。毕竟他对于乔装曾有三年的研究与练
习,一经改装以后便是偷香窃玉的惯家也没有瞧出他的破绽,倒被他骗了一幅画去。他有了
这已往的成绩,他要骗过祝阿胡子端的易如反掌。他并不是真个要赢这三百两银子,只为着
祝阿胡子到了杭州以后,倒被他出足了风头,胜过了杭州太守,打倒了两头蛇,他的风头太
健了,不如戏弄他一回,挫挫他的气焰。唐寅虽然好色,对于女色面上还有精细的选择,寻
常脂粉休想可以引动他。祝枝山的眼光固然不济,他的好色的心却比着唐寅还热。方才说的
只须听得莺莺燕燕的声音,嗅着一阵花粉香便已心花撩乱,这叫做“想起自己比他人,”不
是说的唐寅,却是“夫子自道也”,句句说着他自己。他想:“这件事还得和我嫂嫂商量。
但是嫂嫂住在堂楼上,从前幼时,嫂嫂的堂楼任意上下,没甚要紧,现在年龄大了,为着嫌
疑有关,除却贺年贺节轻易不上嫂嫂堂楼。”他想:“今天好在元宵佳节,借着请嫂嫂庆赏
花灯为名,便可借此上楼。”他到了堂楼之下,却见灯光里面锦葵正在细搓那元宵圆子,便
即招呼:“二爷,说今天甚风吹送你到这里来?”文宾道:“大娘娘可在楼上?
今天元宵佳节,我要请他庆赏花灯。”锦葵道:“大娘娘本要下楼的,为着官官有些伤
风咳嗽,他在楼上陪伴官官,所以没有下楼。”文宾道:“我要上楼去候候嫂嫂,看看官官,
你替我通报一声。”锦葵道:“自家人还要通报么?二爷只管上楼便了。你不记得从前打扮
女妆时,大娘娘替你涂脂,我替你抹粉么?”文宾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不用通报,
现在不能不通报了。从前的我是小孩,现在的我是大人。”锦葵把嘴一披道:“大人大人,
大在那里?我还比你叨长一岁咧!你是大人,我是大大人了。”周大娘娘听得楼下有谈笑的
声音,便到搂头扶着栏杆问道:“锦葵,你和谁讲话?”锦葵道:“娘娘,二爷在这里说要
候候嫂嫂,看看官官,叫我上楼通报,我说自己人何用通报?二爷一定要我通报。”大娘娘
道:“既是小叔到来,便请上楼。”文宾巴不得嫂嫂叫他上楼,于是匆匆上楼。见过了嫂嫂,
便在堂楼的中间坐定。大娘娘忙叫桂芳送茶,笑问:“叔叔登楼有何要事。”文宾道:“一
来候候嫂嫂。”大娘娘笑道:“多谢小叔,今天已经会过面了,何须客套!”文宾道:“二
来听得侄儿身子欠安,特来探望。”大娘娘道:“多谢小叔,小儿略有些咳嗽,观在已睡着
了。”文宾道:“三来……”说到这里,便停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出口大娘娘道:“三来什
么?”文宾道:“三来便是这个。”大娘娘道:“这个什么?”文宾道:“便是那个。”说
对,脸蛋儿有些红了。大娘娘发嗅道:“小叔你究竟为着什么事,这个那个,不明不白?要
是你当说的说,不当说的也不用说了,便请下搂罢。小叔,你是熟读圣贤之书的,须知道
‘非礼弗视,非礼弗听,非礼弗言,非礼弗动。”文宾暗想:“再不明言,嫂嫂便要生疑
了。”忙道:“嫂嫂,实不相瞒,方才在花厅上和祝枝山对酌,枝山不信我扮了女妆可以掩
人耳目,坚要我男扮女妆,试试他的眼光,我已应允了。不过缺少衣饰,因此不揣冒昧登楼
奉恳嫂嫂借给我全身衣妆,以及一应首饰。我和枝山赌着三百两的输赢,嫂嫂你一定要成全
我的啊!”大娘娘正色说道:“小叔你怎么和小孩子一般见解?男扮女妆,攸关风化,这是
使不得的。”文宾道:“嫂嫂,你怎么忘怀了?三年以前你不是还替我打扮女妆么?”大娘
娘道:“此一时,彼一时,怎好和三年以前相比?彼时你还是个小孩子,打扮女妆只在中门
以内行走,以便博得婆婆开颜。现在你已成人了,况且名登蕊榜,和唐、祝、文三人一般都
是解元,怎好打扮女妆到外面去行走?博人家说你是轻薄之子,和唐寅差不多。
唐寅是没有父母的,在外面的放荡行为没有人去管束他,你是椿萱强健,都望你蒸蒸日
上,和你哥哥一般要是有什么轻薄之名传播远近,婆婆知道了要生烦恼,公公知晓了便要大
发雷霆。唉小叔,公公的义方之教你是知晓的,他老人家一动怒你是吃不消的啊!愚嫂说的
都是苦口药石之言,你莫把忠言当做逆耳之谈才是道理。”文宾没奈何,只得道了一个“是”
字,告辞下楼。待到了楼下,却见锦葵依旧在灯光下搓那元宵圆子,不过方才从外面进来,
见他的正面;观在从里面出去,却见他的背面。本宾放轻着脚步悄悄的走到锦葵后面,举起
一只右手在他肩上一拍,倒把锦葵一吓,回转头去见是二爷,却是满怀欢喜,忙问:“二爷
做什么?”文宾轻轻的说道:“锦葵,你跟我到外面去,我要向你借些东西。你要成全我的
啊!”锦葵听到“成全”两个字,不禁胸头卜卜的跳。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四十八回
俏丫环多情怜俊仆
假村姑有意骗亲娘
锦葵是大娘娘的赠嫁丫头,初来时还是一个黄毛女孩,甚么都不知晓。现在人大心大,
甚么都知晓了。那时做主母的有无上的权力,主母不把他指配家僮,他只好一辈子的独宿孤
眠。他的年纪既大着文宾一岁,他的生理上的要求。当然也比着文宾来得迫切一些。从来说
的好,“女子多感”,惟其女子多感,所以到了标梅迨吉的时候,自然界的形形色色都可以
引起女子的感情。但看会得做诗的闺秀都把这感情寄托在诗章里面。见了黄莺作对,要吟一
首诗;见了紫燕成双,也要吟一首诗。其实黄莺、紫燕和他有什么相关?不过借此兴感,写
几句“人不如鸟”的供状罢了。锦葵是不识字的,但会兴感,不会做诗。他的感想没有寄托
之处,只放在肚肠里盘旋。他偶然听着猫在屋上叫春,见着鸡在场上踏雄,这都不和他相干
的,但是他自己也不能做主,往往揣摹着猫的叫春,鸡的踏雄,累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好
几夜不得安睡。他可以算得富于情感的了。昨夜临睡时,他床前点的一盏灯忽然爆出并蒂灯
花,为这分上,他已有半夜不曾入睡。今天起身,替大娘娘送面水,忽的裙带自松,落篷也
似的褪了下来,惹那小丫头桂芳取笑道:“锦葵姐姐,裙带自解,早晚要吃你的喜酒了。”
锦葵假意儿板着面皮,骂一句:“小鬼丫头,嚼你的蛆!”其实他的心头有无上的快活,暗
暗的说道:“依你的金口才是好咧!却不料傍晚时候,周文宾忽的到来,说要上楼见嫂嫂。
他见了小主人这般唇红齿白,体态翩翩,便回想到昔年替他抹粉的时候如在目前。可惜他为
着年龄关系,辨别嫌疑,难得上那堂楼。今天到来,锦葵说的是自家人不用通报,分明要他
常来走动的意思。现在小主人上楼去了,锦葵在楼下搓着圆子,心中却在默默地揣摹着小主
人风流蕴藉的模样。他想:“昨夜爆这并蒂灯花, 今天裙带自解,敢是应在二爷身上。”
转念一想:又暗暗的自己埋怨着自己:“不该起这非分的念头,二爷的亲事还没有成就,近
来说起的王兵部府中的小姐,忽的又搁起了,断无正室未娶先娶偏房的道理。自己便有喜兆,
大概不会应花二爷身上。只不过大娘娘禀明了太太,或者把我许给一名家丁罢了。家了里面
周德是个酒鬼,又是个色鬼,吃饱了黄汤,见有女人到来最喜摸摸索索,讨着手上的便宜。
这般的人我瞧不起他。周永、周昌虽然老实一些,不过周昌说话时有些舌音不清;周永在夏
天最喜跷起着臭脚扳那脚垢。这两个小子我也看不中他。倒是祝大爷带来的祝僮兄弟又聪明
又诚实,面貌也很漂亮,不比他的主人是个络腮胡子。那夜他跟着主人打灯谜,他得着两只
白绫荷包,私下送一只与我,我也送给他一个香囊,看他倒有些钟情于我。他来的时候衣服
不大整齐,近来却打捞一新,听说是祝大爷为着他能干,赏给他两页扇面,他把扇面换了银
两,因此全身行头换的格外鲜明,越见他的面貌漂亮。这个喜兆大概应在祝僮兄弟身上
罢……”自古道,“心无二用”,他辘轳般的动着他的念头,手掌里的三粒圆子搓了又搓,
不知搓到何时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