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
第五十一回
百花台欢迎闺眷
五骏骑遍访佳人
弹唱《三笑姻缘》的把祝枝山唱的太不堪了,唱到周文宾戏友一段,竟把祝枝山说的和
周德一般龌龊。已失去了才子的身分,甚至周文宾赚去祝枝山的裤儿,枝山也会上当,把裤
儿褪了下来。此种不近情理之谈,虽可以博得听者发笑,但是祝枝山的才子身分从此消灭。
只好和周德拜把子,去做难弟难兄了。列位看官,书是假的,情理是真的。周文宾要取得祝
枝山不辨雌雄的真凭实据,何以定要赚去他的裤儿?只须索得他手书“好妹妹”的一页扇面,
他已无法抵赖了。闲话剪断,祝枝山的东道明明输了,周文宾逼他把杭州太守送来的润笔充
作罚金。枝山道:“老二且慢,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已输了,今夜不交出罚金,
明天也当缴出。不过我祝某的眼睛是不济事的,你骗过祝某的眼睛不算希奇,要是你打扮着
女妆,在热闹街坊上看灯,人家的眼睛也都似我祝某这般钝,我才佩服你乔妆的本领。”文
宾道:“这有何难?我从后街兜到清和坊,背后跟着许多轻薄少年,也都算我是乡下女郎,
谁也不曾看破我的真相。”枝山道:“不算不算,一者你口说无凭,祝某不曾目击情形;二
者你从后街兜到清和坊,这不是热闹所在,你便躲过人目并不为难。你果有本领,我再和你
赌一个东道。听说今夜麒麟街王兵部府门前的鳌山灯棚特别鲜明耀目,还加着后面空场上放
着异样的焰火,趁着你尚未改装,我伴着你到麒麟街去看花灯和焰火,要是你没有破绽露出,
我便再输你一个东道。你敢去么?”文宾道:“谁说不敢去?不过第一个东道你还没有交出
罚金,怎么又比上第二个东道?”枝山道:“我不抵赖你便是了。假使第二个东道是你输的,
那么彼此抵销罚金,两无来去。假使第二个东道又是我输了,那么缴了三百两罚金,再缴三
百金。”文宾道:“我不相信,你的行囊中除却三百金更无长物,怎说缴了三百金,又缴三
百金?”枝山笑道:“那么你太瞧我不起了。说一句爽快的话,要是两个东道我都输了,第
一笔罚金明天交付,第二笔罚金限我在三五天内,镇日写扇写对,把收下的润笔一概交付与
你。可好?”文宾听了,又动了他的好奇性,其实不是他的好奇性发动,是他的天喜星发动
了。便道:“老祝,去便和你去,只是在路上行走彼此用什么称呼?”枝山道:“要是认做
夫妻,你太吃亏了。好在我方才唤你好妹妹的,我们便认了表兄表妹罢。”文宾点头道:
“这也使得。”枝山道:“那么我们便动身罢。”文宾道:“且慢!”说时解去了罗裙,大
踏步便向庭心中跑。走到墙隅的尿桶脚边,诗声朗朗的题了一首长歌,然后回到里面系上裙
子,且笑且说道:“做了女人便是这一层不方便。外面只有男厕所,没有女厕所。我这女人
虽然是假的,但是一时内急,不能够拉去裤儿,便在道上吟诗。”枝山道:“那么我们便要
改变称呼了。好妹妹快走啊!”文宾道:“哥哥先请,奴家来也。”于是一对乔装改扮的兄
妹同出墙门,家丁们当着二爷不敢笑,待到主人出去了,都是笑的前仰后合,不在话下。
且说这一夜庆赏元宵,街坊上人山人海,都往热闹地方行走。尤其是麒麟街王兵部府前
的灯彩,博得人人喝彩不休,彩棚以外还有鳌山,鳌山以外还有音乐亭,哀丝豪竹,铁板铜
琶,悠悠扬扬的奏动起来。所有看灯的闺眷,都坐在百花台上,一应灯彩色色俱备,绢灯上
面都绘着各种故事,有亭台楼阁灯,亭是子云问字亭,台是燕王黄金台,楼是崔灏题诗的黄
鹤楼,阁是王勃作序的滕王阁。又有风花雪月灯,风是宗悫所乘的长风,花是炀帝所看的琼
花,雪是谢道韫所咏的雪,月是张君瑞所待的月。又有书画琴棋灯,书是苏秦所负的书,画
是二乔所看的画,琴是文姬所辨的古琴,棋是贵妃所乱的棋局。又有麟凤龟龙灯,麟是孔子
所泣的麟,凤是弄玉所骑的凤,龟是毛宝所放的龟,龙是叶公所好的龙。许多观众正看得眼
花缭乱的时候,后面空场上又放起异样的焰火来,博得人人仰目,个个抬头。在先放的是月
炮,又唤做赛月明,昔人有诗为证:
月色何能赛?腾空吐一丸。
万人回首处,三五正团圆。
爝火方将熄,金波只自寒。
若教明又定,真作夜珠看。
月炮放过以后,大众又喊道:“流星炮来了,快快看啊!”“这是九龙取水啊!”“这
是二龙戏珠啊!”“这是白鹅生蛋啊!”“这是老鹳弹霞啊!”又有上升数十丈后,点点滴
滴宛如金花下坠的模样,大众拍着手道:“这滴滴金多么好玩啊!”昔人有诗为证:
霎尔穿空起,春星落万家。
双垂龙取水,一道鹳弹霞。
溅瓦金光碎,烧云宝焰奢。
倚楼人望久,赶得月儿斜。
这些焰火还是寻常的焰火,旁的人家都有的点缀品,大众见了还没有十二分满意。最奇
怪的,空场上搭着木架,木架上矗着樯杆,樯杆上挂着花炮,初点的时候药线上徐徐吐出金
菊荚蓉,四季百花,比及吐毕,蓦然间唿喇喇的一声,眼前金光涌现。金光中有种种亭台楼
阁的形状闪烁不定,须臾易观,又见高台上垂着大珠帘。有两个人徐徐卷起珠帘,里面次第
现出戏剧形态动作,一切如生,隔了片晌,爆出一个暴雷也似的声音,忽堕下一颗大珠到场
上,着地以后重又跃起,涌出五彩金龙,追逐这颗大珠,博得人声如沸,一齐的喊着:“好
啊!好啊!”彩声甫毕,忽的东南角上人头挤挤,都说:“快快去看一出钟馗送妹啊!”男
的满面络腮胡子,女的却是生长得千娇百媚。一个唤一声哥哥,一个唤一声妹妹,却不料兄
妹俩曾得这般的美丑不同。众人受了这宣传的吸引力,一个个移转目光,都去物色这个钟馗
的妹妹。本来看灯、看焰火是假的,看人是真的,便有许多人挤到东南角的人圈子里,去看
这一出钟馗送妹的活剧。钟馗是谁?钟馗的妹子是谁?不问而知便是祝枝山和周文宾了。他
们出了大门,迤逦行来,只向着热闹处行走。文宾且走且喊着:“哥哥慢行。”枝山回头说
道:“好妹妹不须慌张,有我哥哥在这里开路。”在这“哥哥”“妹妹”声中,便引起了许
多人的注意。众人向文宾看了一看,不由的唤着一个“咦”字,又向枝山看了看,不由的
“哼”了一声,枝山向那人道了一声“呸”。文宾跟在后面,接着道了一个“哙”字。这都
叫做“一个传神。”众人见了这西贝女郎,大有《左传》上说的“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
的意思,众人一时喜出望外,所以道了一个“咦”字。有了美貌妹妹,定有美貌哥哥,所以
看了文宾,又看枝山,谁料祝阿胡子的尊容太不堪领教了,这又出于众人的望外,所以道了
一个“哼”字。大有你这骚胡子不配有这美貌妹妹的意思。枝山听了,很不佩服。暗想:
“你们这般人简直没有生着眼睛,男女都辨不清,还要辨什么美貌?”所以道出一个“呸”
字。文宾连忙止住他,一者怕和众人发生口角闹出事来;二者怕枝山口头不慎,泄漏了秘密
须不是耍。所以道了一个“哙”字。这个字有时含着招呼的意思,有时含着警告的意思,有
时含着制止的意思。似这般的忽而“咦”,忽而“哼”,忽而“呸”,忽而“哙”,已不知
有几多次。在先尾在后面的不过三五人,后来愈跟愈多了。编书的好有一比,西贝女郎宛比
是雪团,浮薄少年宛比是芝麻,文宾在人丛中行走宛比雪团在盛着芝麻的匾中打转,经过一
处当然包围的少年愈聚愈多了。还有人沿路宣传着:“快快看啊,看一出钟馗送妹的好戏
啊!”到这时候,枝山和文宾不须自己动步,被众人拥着而行,还有那些色情狂的男子,专
在女人队里摩肩擦背,便是夹着衣服也会得到一种间接的肉感。可惜他们将雄作雌,专在文
宾身上转念头,倒惹文宾暗暗好笑。暗笑:“自己和你们都是一般的,即使在澡堂里裸体相
逢,你们未必会得动什么欲念,现在不过打扮着一身女人服饰,你们便和狂蜂浪蝶般的驱之
不散,这便是服饰害人咧!”行到王兵部府门前,益发围得如铁筒一般,休想可以出这重围。
幸而空场上面临时搭着几座高台,是专供妇女们看灯、看焰火的台,上有一个女郎,见
文宾被他们挤轧得可怜,便向台下唤道:“台下的姐姐为什么不到台上来呢?快到这里来坐
坐,免受挤轧。”文宾道:“多谢姐姐招呼,奴家来也。”便拽起罗裙上那十余级的短梯。
方才招呼的女郎格外殷勤,在台上伸手相挽,挽着文宾上台。文宾回头看着枝山道:“哥哥
你先回去罢,奴家承这位姐姐多情,招呼我登台看灯,这座台是只许妇女登临的,哥哥上来
不得,还是早早回去,免去受人挤轧。”说罢,“扑嗤”一笑。自古道:“招呼不蚀本,舌
头上面打一个滚。”文宾满面春风,浑似一朵交际之花,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妹妹”,
竟有人腾出坐位和他并坐。和文宾坐在一起的,左一个是二八娇娃,右一个是三五少女,倚
红偎翠,似这般的艳福,足使祝枝山见而垂涎。好在文宾上台以后,祝枝山便脱离了挤轧,
来来去去倒可自由。台上的文宾和众女郎彼此寒暄,才知道左边坐的是王裁缝的女儿,右边
坐的是卖花女郎金珠,他们都有四五分的姿色,但是和文宾坐在一起,休说两个女郎自叹不
如,竟是满台粉黛无颜色呢!那王裁缝的女儿卖弄他善于压线,笑向文宾说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