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睡觉。下午,他一般3 点左右下班。我要坚持到5 点。他经常来接我下班,
不来接我的日子,我回到家里,他已经做好了晚饭。他不是一个特别爱说话的人,
喜欢玩儿电子游戏。他玩儿游戏,我看电视,也很和谐。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至少,我从来没见过他的朋友。我觉得好像我遇到的是一个和全世界的人都没有
关系的孤儿。我的朋友很多,他也参加我们的活动,跟我的朋友相处得也很好。
大家都觉得他不像我的男朋友或者老公,而是一个大哥哥。
他出事以后,我回忆过很多次我们俩在一起的日子。他为什么那么孤单?为
什么那么安静?我觉得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一定受到过很多伤害,比如父母离婚,
谁也不要他,把他抛给一对老人;比如,他和他奶奶相依为命,过很穷的日子,
等等。一个人如果在一个不健康的环境里成长,他的个性是很难健康的。你这么
认为吗?
李然已经喝完了饮料,蛋糕也只剩下一角。她站起身,“我再买一杯,你要
什么?还要咖啡吗?”
“我去吧。不是说好了要我请客?”
“你真逗。我和你闹着玩儿呢。你知道吗?我觉得你脾气特别好,怎么欺负
你,你都不跟我急,所以,我就老想把你惹急了,看看你发脾气是什么样。”她
顽皮地笑着,我第一次发现,她笑的样子其实很单纯,一看那笑容就知道不是一
个有城府的女孩儿,还带着孩子气的任性。
李然走开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她走路的姿势不太好看,腰部的扭动有些过
于刻意了,好像故意要模仿那些所谓风情万种的成熟女人,而她的身段还不具备
那种饱满和妖娆。
她买了同样的饮料,也给我买了一杯咖啡:“跟你喝的那种一样。我问小姐,
你刚才喝的是什么,她说叫卡布契诺。
我知道这种咖啡,是泡沫的,我们都不爱喝,因为太甜,太甜的东西有爱情
的味道,但我们不认为爱情一定是甜蜜的。“
她坐下,仍然跷起二郎腿,但这次是身子向外,我能看见她穿了黑色皮靴的
脚上上下下有节奏地踢动。
“他出了什么事?”我向她举了举咖啡杯,表示感谢。
我来见你之前,就想好了,一定要不动声色,到最后再告诉你他其实是个什
么人。既然你现在就想知道,我也不用继续憋着了。他是个贼。
她扬起脖子,尖尖的下巴指向我,等着看我的表情。
听见这句话,我真得很平静,没有任何惊愕。是一个贼,套用“他们”最喜
欢说的一句话:“又怎么样呢?”4 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着“他们”、倾听着
“他们”、观察着“他们”,曾经有过无数次吃惊、无数次内心的困惑、也问过
无数个“为什么”,但是,“他们”已经用“他们”特有的无所顾忌的方式把我
“锻炼”出来了。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我已经不再为发
生过的事情而惊奇或者痛心:相反,我开始研究,还有什么是没有发生和不可能
发生的?“他们”用行动颠覆了上一代人的种种规范和这个社会已经形成了这么
多年的禁忌,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也不能颠覆的?
我不说话,等着她往下讲。
她收回了指向我的下巴,身体开始在椅子上颠动起来。
你一点儿也不吃惊,不是装的吧?还是你觉得我这模样的女孩子也就配找个
贼?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在你身上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她斜睨了我一眼,拉长了声说:“是吗?”
我还是接着给你讲吧。
我们俩一起住了差不多一年。我发现他突然开始不好好上班了。我问他,他
说单位不好,收入越来越少,想换个工作。
我很支持。我觉得人就应该这样,任何事情,感觉不好了,不要勉强自己,
工作、感情,都是这样。
那阵子他不怎么上班了。经常一天一天地在家玩儿电子游戏。他还是有一些
积蓄的,我们俩的日子不成问题。
后来,有一天,他说他要出去找工作,我也没觉得什么。
下班回家,他不在。我打他的手机,一直没有人接。我还是没觉得什么。可
能性很多,比如正在跟人谈话,不方便接电话;正好在外面,很乱,没听见电话
响。这都很正常。可是,到了晚上,还是这样,我有点慌神儿了。我不认识他的
朋友,他也没有亲人,我不知道能到哪儿找他去。我就一遍一遍地打他的手机,
就是不接。我觉得他出事了。出的什么事,我也没法预料,但肯定是出事了。差
不多快11点了,还是没有消息。我决定去单位找他。
我们俩认识之后,我从来没去单位找过他,他也从来没提出来让我看看他怎
么上班。上班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工作、挣钱吗?
我打车到了35路汽车在天桥的总站,已经快末班车了。我去调度室问他是不
是来过。一个长得特别难看的老女人态度很不好,说:“没这个人!”我说不可
能,他每个月从这儿领工资啊。老女人肯定是在家里受了老公的气,没好气儿地
告诉我:“就是没这个人!你让人骗了吧?!你老公是干什么的你自己还不知道?!”
我低声下气地求她帮我问,她叫来了一个男司机,说:“你听说过咱们这儿
有个调度叫xxx 吗?”男司机挺好的,把所有调度的名字一个个给我背了一遍,
真的没有。我整个儿傻了,垂头丧气地打车回家。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回到家里,我就睡觉了。想不明白的问题,明天再说吧。
也许,他明天就回来了,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等到中午,一直没有消息。我在公司吃完盒饭,又打他的手机。这
回马上就有人接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对方就告诉我,他是公安局的,我的男
朋友因为在公共汽车上偷窃被抓了,他已经全部招供了。警察让我马上回家,说
要到家翼来搜查赃物。
我请了假回家,到家的时候,已经有3 个警察在等我了。
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比如我们是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我知道不知道他
是干什么的,我有没有参与他的偷窃或者帮他转移赃物。我都如实回答了,而且,
我告诉警察我怎么去35路总站找他,说明我一直被他欺骗。结果,警察从我家什
么也没找到,只有一个存折,里面有不到3 万块钱,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根本不知道家里有这么多钱,一定是他偷的,然后写了我的名字销赃。但
是,我留了个心眼儿,马上就说,那是我的钱,是我父母给我们结婚用的。警察
也没较真儿,把存折还给我,教育了我一顿,说我没有是非,盲目相信人,跟一
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太幼稚也太轻率了。
警察走了以后,我才开始真的害怕。我拿着那张存折,一屁股坐在床头的地
上。我觉得所有的事情像一场梦,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一心想嫁的男人,对我那
么好,对我父母那么好,那么有家庭观念,那么让我信赖,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一
个贼了呢?我不能相信这些都是真的。我在腿上用力掐了一下,i 艮疼,是真的。
他就是被抓走了,他就是一个每天早晨到公共汽车上偷钱、偷东西、掏人家包的
贼。他还是一个“敬业”的贼,每天准时上班、下班,还很有规律。
那些天,我特别恍惚。我怎么也不能把他对我的好和他的缺德“职业”联系
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我没敢告诉我父母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也不敢继
续住在我们租的那房子里了。我托朋友帮忙另外租了一间平房,匆匆忙忙地搬进
去了。
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突然间变成一个人,我觉得很不适应。而且,我也很
想他。虽然已经水落石出地知道了他就是一个贼,可是毕竟他曾经对我非常好,
而且他是我生活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在别人眼里,他肯定是坏人,这
是毫无疑问的,谁也不会说小偷是好人。可是,凭良心说话,他从来没有对我做
过任何坏事,没拿过我父母家一针一线,我凭什么说他是坏人呢?所以,我一点
儿也不恨他。
后来,过去了好多天,我闲得无聊,想玩儿电子游戏,打开电脑,无意中发
现了他给我写的留言,大约是在他被抓住的前两天。他说,他一直想告诉我他是
个贼,可是因为怕失去我,就一直不敢说。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父母离婚变成了
孤儿,关。于爷爷、奶奶都是他编的故事。他从15岁初中毕业开始流落街头,在
延庆县跟着一帮小混混偷东西、打架,后来,他进了北京,还是靠扒窃生活。他
知道这样不好,是犯罪,总是想能金盆洗手,好好找一份工作,不管多苦、多累,
好好跟我一起生活。这次他想好了,一定要放弃做贼的生活,重新开始。他也提
到了那张存折,说是真心要娶我,只要有了工作,就去找我父母要求能跟我正式
结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当时特别感动。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十艮他。别说他是个贼,就是黑社会
老大,只要他爱我、真心实意地对我好,我也会好好跟着他。而且,我觉得他有
今天也不完全是他的错,他的父母要负责任,他们没有教育他、关心他,他也是
为生活所迫。我甚至还很感谢他,给了我一年的好日子。
李然停下来,一边喝饮料一边注视我的反应。她的表情很坦然,没有那种在
讲述一段不太光彩的事情时很多人都会有的羞愧和自责,完全没有。
“我后来还专门在早晨去坐过一次35路汽车,从总站到总站,我想看看他的
‘工作’环境,那些被他当成目标的人都是什么人。”李然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