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燕很抱歉地笑笑,小心翼翼地把红樱桃摘下来放进嘴里。她闭着嘴咀嚼,
动作很也很慢——她是一个容易害羞的女孩子。
我家跟很多人家不一样。我的父母都是知青、他们是晚回城的一批。在他们
之后,就没有什么人插队了,我妈妈是上海人,爸爸是天津人,他们是在插队的
时候认识的,也是在那个时候好上的。我跟妈妈讨论过这个问题。我问她当初为
什么会跟爸爸在一起,既然并不是从心里特别喜欢这个人。,妈妈说,那是一个
特别的时期,他们都还是孩子就离开了家,在遥远的东北,又冷又艰苦又寂寞,
纯朴之间爱情的感觉少,相依为命的感觉多。谁都没有依靠,只又总是想找一个
依靠,所以,很多知青都是在那个时候定下终身大事的可以说是一种为生活所迫。
妈妈是上海女人,不知道你对上海女人有没有了解。
周晓燕把双手交叉成一个小小乱子,像筑起一面围墙一样支在桌子上,仿佛
在呵护着什么。她的眼睛很清澈,这样的眼睛总是让人容易把她当成一个需要的
孩子,能够勾起女人的慈爱和温柔,不得不对也的哪怕一个幼稚的问题也格外重
视并且甘心情愿地作出连篇累牍的解释。
“我不能说很了解上海女人。我接触过她们当中的些人,多大年纪的都有,
但是没有深交。不过,我觉得你是不是要说上海女人一般比较现实,有时候可能
个别人有点儿势力?是这样吗?”我想起看过得奶多关于上海女性生活的小说和
电影,想起生活中有限的几个来自上海的女朋友——和她们和电影,想起生活中
有限的几个来自上海的女朋友——和她们交往的确不太容易,以至最终变成了真
正的“淡如水”。
我想说的正是这个。我不喜欢上海女人,就是因为这个。我觉得她们特别会
在各种环境下找依靠了,都是为了自己的能舒服,能省事。可是环境一旦改变了,
她们需要新的依靠了,原来被依靠的那个人马上就会被淘汰,不淘汰也会被打入
冷宫,或者天天被指责,一直到那个人待不下去了,自己主动离开,她们就又可
以自由选择了,我妈妈身上其实也有这种特征。她自己也承认,我告诉她,如果
不肯改变这种做事方法,她就永远也找不到幸福。
妈妈和爸爸在一起,当时的妈妈就是为能找到一个男人保护她、陪伴她、替
她跑前跑后干重活。其实,她并没有真心爱上爸爸,即使有一点儿爱,也是因为
爸爸能满足她这些要求,别人不吃她那一套。这么说起来,他们的婚姻基础并不
好,有一种相互利用的色彩。
爸爸爱妈妈可能比妈妈爱他要多一些,但也是经过了现实的分析的。爸爸出
身于工人家庭,兄弟姐妹多,都没受过太好的教育,不能说没文化,但实在太平
常了,。到现在,姑姑、大伯和叔叔们还在为了孩子们的住房紧张着急。妈妈家
可不一样。我的外公、外婆都是医学院的教授,惟的一个舅经现在在日本,也很
有钱。外公、外婆都被舅舅接到东京去养老了。后来,外公、外婆不再是什么反
动学术权威了,国家把当年没收的房子还给了他们。据说,那房子也很值钱,现
在租给了一对在上海开公司的日本夫妻,一个朋好多钱,都归妈妈所有。用妈妈
的话说,她那时候是“凤凰脱毛不如鸡:”所以,跟了爸爸是纯粹的公主下嫁,
以爸爸的条件,能娶到个上海高级 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大小姐,也就是在那个
时代,要是现在,他根本就没戏。
爸爸和妈妈的生活方式不同,我从就有感觉。爸爸是那种生活上特别俭朴,
能凑合就凑合、怎么着都不挑剔的人,妈妈不是。妈妈很讲究小资情调儿。只要
有条件她就会尽可能地恢复原来在上海时的那种风花雪月的生活。用爸爸的话说,
虽然凤凰是凤凰、鸡是鸡“。
周晓燕瞪大了眼睛,顽皮地看着我:“你觉得奇怪吗?
我一个孩子,分别把父母叫到我的房间里来,跟他们谈关于他们的感情和离
婚的事。“我想说”你这么可爱,谁能拒绝你呢“,话还没说出口,已经觉得不
合时宜。我也端正了坐姿,说:”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你的父母,他们怎么会
真的来跟你谈,而且把心里话告诉你。
大人对孩子,特别是对自己的孩子,很少说自己的过去和感情的“要是你有
孩子了,有一天,她问你这些,你会告诉她吗?”
她一边吸吮着被搅拌得有些稠乎乎的橙汁一边握手着眉毛问我。
“也许会吧,没到那天我不知道。”
面对这些年轻的受访者提出的这种带有假投性的问题,我深深会说这句话。
一方面,这是一个事实,对人任何假设的回答在我看来都是不具有确定性和可信
性的,因为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提出的许多问题
在我看来都不是能够脱口而出就回答的,我不愿意为了采访而迎合着某个人去选
择一个令他感到满意的答案。
“你会有所保留吗?”周晓燕饶有兴趣地“研究”我。
“应该会吧。我不认为一个孩子能理解大人所做的选择,时代不同,具体善
也不同。”
“哈,就像我们觉得大人不能理解我们一样,他们根本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
了。”她开心地拍了一下手,“我爸爸妈妈就这样,他们俩觉得我特别奇怪,到
现在还说,从来没听说过住家的孩子 我这样的,夺去自己的父母离婚,还鼓励
你你、妈妈找对象。发顿,你听说过有这样的孩子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周晓燕显然对此非常满意,她很得意地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的肩膀,像拥抱另
一个人似的拍拍自己,仿佛以示鼓励。、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我希望在我之后
,喧样的孩子能多起来。
我有一个“理论”,我觉得人与人之间不能相互理解的原因不是说是大人、
诠是孩子,也不是因为年龄不同啊,生活的背景不同啊,出身不同啊,等等,而
是因为缺乏沟通。只要沟通够了,而且大家都能站在一个很客观、现智的立场上
来看待对方。这种互相理解就不难实现。
我家3 口人之间的互相理解就是通过这种沟通实现的。
当初,为了跟爸爸回天津,妈妈还闹过。她是上海人,上海人那种优越感在
我妈妈身上有特别显著的体现。她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上海之外,全是农村,包
括前两个她送外公、外婆到东京回来,也是抱怨东京不如上海好,什么混辞书啊,
买东西不方便啊,物价高啊,一大堆。有多少人拼命想出国呢,可她就觉得上海
是天下第一。那时候,爸爸没有选择,要不就是留在东北安家落户,要不就是回
天津等着国家给分配一个工作没有别的办法。妈妈当时已经跟爸爸在一起了 ,
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回上海,就得跟爸爸“拜拜”。她是个传统的人,把这个看
得很重,已经跟一个男人那样了,回去了怎么嫁给别人?但是,她又从心里不愿
意到天津。她看不起爸爸的家庭,不觉得这样一个家庭能给 优越的生活。她就
跟爸爸闹,副着爸爸跟她回上海。那次是我爸爸非常坚决的一次。他说天津有他
的父母,他是男人 ,不能为了媳妇儿抛下父母不管,而女人就应该跟着男人走,
要不是走,这个女人就不能当媳妇儿,他们俩那时候天天打架。爸爸说,妈妈曾
经以自杀来威胁他,但是他还是坚持住了。我也问过爸爸,难道真的不害怕妈妈
死掉吗?
爸爸说,他了解妈妈的脾气。妈妈就是这么一种人,闹的时候比谁都凶,但
真做起事情来比谁都胆小,她根本不可能真的自杀。这样,妈妈最后还是来了天
津,而且在天津跟爸爸结婚、生了我,在天津工作了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但
是,妈妈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她跟我说,她真正感觉到爸爸并不爱她就是在
那个时候。她闹自杀,爸爸一点儿也不害怕,连一点儿口气上的松动都没有,特
别倔,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反正你得跟我走,要不就分手。”妈妈觉得一个
男人要是真的爱一个女人,不会这样做的,他一定会让这个女人在任何事情上都
称心如意。
这也是他们的分歧,他们对爱的理解是不一样的。爸爸觉得要是妈妈爱他,
应该以他的利益为重;妈妈觉得要是爸爸爱她,应该让她回到自己喜欢的家乡而
不是为他离乡背井。他们都不肯牺牲自己的利益来成全对方,他们其实都有私心。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妈妈妥协了,但这个妥协成了他们俩之间的一个解不开的大疙
瘩,影响了两个人大半辈子。
我从小就习惯了爸爸、妈妈的争吵。爸爸不是一个爱吵架的人,他其实很能
忍耐。可妈妈是一点儿也不忍着。他们俩能为了吃面条应该用大碗还是大盘子而
一晚上谁也不搭理谁。妈妈讲究生活情调,我们吃饭从来很复杂:吃米饭有吃米
饭的小碗,喝汤有喝汤的小碗,吃面条有吃面条的深盘子,盛菜有盛菜的浅盘子。
后来家里的钱多起来了,有了啤酒扎、香槟杯、穿的塑胶拖鞋和冬天穿的布拖鞋,
辞书七八糟的讲究,别说爸爸不习惯,就连我都嫌烦。他们俩为了这些东西吵架,
为了爸爸忘记换拖鞋吵架,为了我跟着爸爸反对这种繁琐的生活吵架……总之,
要是你在那时候的我家住上一天,随时随地都能听见妈妈骂爸爸“土包子”,爸
爸骂妈妈“穷我病太多”。
他们俩就是不一样,而且谁也不让着谁,谁也瞧不起谁。
我小时候,听见最多的就是妈妈说爸爸“没本事”。爸爸回到天津,在造汽
车的工厂里当工人,妈妈在一个国营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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