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交换了上眼色。我们毕竟是“大人”,他的没有褪尽孩子气的机灵还是被我们
看穿了。
“我不喝什么了。谢谢你。你愿意聊天儿吗?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到这个公
司的。”我盯着他的耳环。他有点儿尴尬,伸手摸了摸耳朵,笑了,“非要告诉
您吗,阿姨?可不能仗着我大哥欺负我。”
“你小子就是滑头,成天跟我们胡侃,真让你说了, 脚底下抹油。”朋友
像长者一样伸出一个手指头点了一下张羽的脑门,“一个男人,说说大故事给女
人听,有什么了不起!”
这时候尴尬的是我。我分明知道张羽和朋友的关系岂知道老板真的让他做什
么,他就是看在钱的份上也一定会照办,只要这事情不让他太难受。可是我怎么
能利用一个孩子的这种心理呢?我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我给你留个电话,
什么时候头了,想起阿姨来,就打电话聊天儿。
“好啊。您真爽快。”他小心地把我的名片主之间变子兜里。我只是笑一笑。
他的话不能信,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是在夸我,他是给他“大哥”和“大哥”
的朋友面子。
那个聚会之后,风几乎已经把张羽忘记了。没想到,两个多星期以后,我会
接到他的电话。他上来就道歉:“啊姨,我不知道你是安顿您名片上不是这个名
字。我女朋友给我洗衣服,看见名片了,她告诉我的。她不买过您的书呢。我眼
拙,您可别生气。我女朋友说了,我应该给您 讲我自己的事和,说我这么有代
表性的一个坏人,应该曝曝光。”
“你怎么坏了?”我故意逗他。
“咳,我也不是说我自己有多坏,就是这么多年没接触什么好人。一个人在
外面混,见坏人风多了,自己也受 熏陶,近墨者黑了。”他的语气里有隐隐约
约的不好意思,“我女朋友特喜欢您,想让我请您吃饭,您愿意吗?”
“行啊,你们喜欢吃什么、”我对他的女朋友也充满了好奇。
“不不不,我请客,我请客。你喜欢吃什么?”
讨论了半天,决定吃火锅。他说:“叫火锅好,夏天吃,出一身透汗,舒服。”
我知道他的话还是不能全信,顺着别人说闲话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爱不爱
吃火锅,只有真真正一起吃起来才能知道,我的时间定不下来,我答应有空了给
他们打电话。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我记起我们的约会,拨通了张羽留吓的手机。
“对不起,你拨叫的电话已停机。”一个冷淡的女声把最后的线索切断了。以后,
我给他打过很多电话,都是这个从电脑里出来的声音。我给朋友打电话询问,朋
友大大咧咧地说“那小子走了,我也打不到他。”“钱拿回来了吗?他不是追债
的吗?怎么说走就走了。”“拿回来了,给了他3 万。这小子,又忙乎什么去了。
你甭理他。他嘴里没实话。”
我不得不放弃。
本来以为,这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见到张羽了,这么有意思的一个“小混混”。
可是11月初,他竟然又冒了出来,用的是一个新的手机号码。
“阿姨,对不起,我出去躲了些日子。欠你的饭,我没忘。不过,我女朋友
吹了,我自己跟您见吧。您不是想知道我的一事儿吗,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听
起来,他比过去要诚恳了一些。、“你想好了吗?我可是认真的。”我“威胁”
他。
“没什么的,说说也好。以后,你要是写出来了,让我那些弟弟、妹妹也看
看,受受教育,我也算为社会做贡献了。”这一回,他真的认真了。
见面前一个小时,我打电话给张羽,想提醒他不要走错了地方。他的手机关
了。我的心陡然一沉,也许他不会来了。我这样想着,还是决定准时到达。我计
划等他半小时,如果那个时候他还不来,我就真的“不理他”了。
推开五福茶艺馆的玻璃门,我一眼就看见了端端正正地坐在窗户边上的张羽。
他冲我笑着,一脸的开心。他还是穿着黑衣服,不过这次换成了略带闪光的尖长
袖衬衫,椅子背上搭着一伯黑色的外套,银耳环还有,他手里夹着半枝烟。
“您以为我不来了吧?”他站起来一下,又会下,很礼貌民很周到,“我要
了乌龙茶,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
“可以啊。”坐在这个年轻的“绅士”对面,我忽然一下遗憾,没有见到他
他那个女朋友在一起的样子。他一定是一个体贴的男朋友,能把女孩子照顾得很
舒服。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您说。我没什么文化,说话也没条理。不珲,我女朋
友走了以后,留下了一本您写的书像叫《相逢陌生人》,我还真看了几篇,觉得
挺有意思的,您好像对别人的事儿挺宽容。”他吸着烟说。他的手指很长,不像
干粗活的人,这样的手夹着魄的烟是很好看的,一种属于成熟男人的好看,眼他
的年纪不相符。
“咱们就是随便聊天儿。我比你们年纪大,喜欢听你们说话,也怕自己落伍。”
还是能感觉他的紧张,于是我尽是调整气氛。
“其实没事儿,我也是想说说。你知道,我们这种人天在江湖上漂着,看着
热闹,狐朋狗友一大堆,其实真正能过事儿的人不多,能交心的几乎没有。一辈
子能有一个生死之交,忆经很稀罕了。”烟吸到了黄色过滤嘴的边缘,递了一支
“中南海”给他。他感激地笑笑,赶快续上,深吸一品,烟头红亮起来,他才看
了看那枝烟,“0。5 的,真淡,我抽烟最凶的时候,是这么粗的雪匣。”他伸出
食指,在我眼前比划了一下。
一枝烟,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屏蔽,他开始慢慢说话。
我其实是一个特别自卑的人,原因就是没受过好教育,上初三的时候,我被
学校开除了,因为旷课51,我们学校在东城区还算是好学校呢。
我不爱上学,天生就不是能学习的材料,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学,
上好了学有什么用,也没人告诉我,大人动不动就说,“不好好上学将来就去捡
垃圾”,“没文化的人会被社会淘汰”。这些都是大道理,也没有实际的东西拿
出来证明他们对,所以我老是不信。等真的赶集,已经晚了,我的父母都在厂上
班,他们原来不在北京,在黑龙江俩人都是知青,参加过什么建设兵团,反正也
不是有文化的人。他们上学的时候,没赶上好时代,学的都是修理地球儿,当农
民还差不多,当工人,都不够格。我妈身体不好,生我的时候已经过了30岁了,
所以他们很惯着我,觉得那么大岁数得个儿子不容易,我是跟着我姥姥长大的。
姥姥家也在东城区,一个小胡同儿里的大杂院,我从小就跟着那些“胡同儿串子”
到处乱跑。前几年,就是我到处打工、混饭吃的时候,我妈下岗了,全家就靠我
爸一个人的工资活着。他们俩老打架,每次打架都是为了钱不够花。我们那条街
上,大多数家庭都是这样:穷吵、穷吵,越吵就越穷,越穷就越吵。
我从小就知道钱是好东西,有了钱就什么都是有了,你没钱,有什么也没用,
人家该看不起人;你有钱了,就是一个王八蛋,别人也高看你一眼。这个,我从
小就知道。一条胡同儿里,家家户户开着门过日子,谁家有什么,谁家没什么,
谁家儿子发财了,谁家儿子狗屁不是,都清楚着呢。可是,我不认为好好上就能
发财,没人能证明上学越好将来就掐钱越多。有本事好掐钱,可是,有那么多农
民企事业家也成了精,你怎么解释。
张羽招呼服务员加开水,那做派很潇洒,一副“消费者,就是上帝”的颐指
气使。我想起朋友说的话,他才因为追债挣到了3 万块钱。之后,他又叫服务员
把放着零食的小车推过来,上面的盘盘碗碗问我:“您要吃点儿什么吗?光喝茶
也没劲。”
“不用了。听你说话,比吃零食感觉好。”
他淡淡地一笑:“好吧,我好好给你讲。”
“您”终于变成了“你”。
跟张羽聊天儿和以往采访一些男性受访者的感觉有所不同。以入,我是主人,
我要照顾受访者喝水、吸烟,有时候到了吃饭的时间,还要照顾他们的肚子,分
手的时候,也许要帮他们叫出租车。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必须了们的心情,顺
着他们的情绪来把握说话的分寸,安抚他们的急躁,让他们尽可能能够平静地讲
述而不会陷入突如其来的激动以至于篡改了事情的原貌。那时候,保持紧张和敏
感的人是我。而现在我很舒服。张羽自然地把自己放在了主人的位置,他像一个
“大男人”一样地照顾我的吃喝,随时关注我的感觉,随时问我需要。这不像是
一次采访更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约会,男人自觉地承担了保护和关心女人
铁责任。只是,张羽这个做足了“大男人”姿态的男人比我小了十几岁。他是在
哪里、跟什么人、怎么学会这些的?
我旷课就是不想上学,想挣钱。我们胡同儿有一个老混混,对我特好。真奇
怪,他怎么那么喜欢我。他说我天生就是一个应该在外面混的人,上学还不如上
社会大学。他那么没文化的人还给我讲高尔基,说什么《在人间》和《我的大学
》,说社会最锻炼人,在社会上学的东西,学校里根本不教,人可能也有道理。
这些年,我一直漂在社会上,看见的经历的那些东西,确实不是从老师那儿能学
来的。、我上初二就跟着他倒腾东西。吃吃喝喝。他有一帮哥们儿,干什么的都
:开游戏厅的,开录像厅的,开饭馆儿的,卖走私汽车的,还有粉儿的,就是卖
毒品的。
我觉得我不是好人。真的,不是怕你这么说,我才先说的,我是真这么想。
你看我这帮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