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安忍委败军之将,陷一儒臣?崔安潜到处贪残,只如西川,可为验矣,委之副贰,
讵可平戎?况天下兵骄,在处僭越,岂二儒士,能戢强兵,万一乖张,将何救助?愿陛
下下念黎庶,上为宗祧,无使百代有抱恨之臣,千古留刮席之耻!臣但虑寇生东土,刘
氏复兴,即轵道之灾,岂独往日!乞陛下稍留神虑,以安宗社。
今贤才在野,憸人满朝,致陛下为亡国之君,此等计将安出?伏乞戮卖官鬻爵之辈,
征鲠直公正之臣,委之重难,置之左右,克复宫阙,莫尚于斯!若此时谤诽忠臣,沉埋
烈士,匡复宗社,未见有期!臣受国恩深,不觉语切,无任忧惧之至。
诏报骈曰:
省表具悉。卿一门忠孝,三代勋庸,铭于景钟,焕在青史。卿承祖父之训,袭弓冶
之基,起自禁军,从微至著。始则囊锥露颖,稍有知音;寻则天骥呈才,急于试效。自
秦州经略使,授交趾节旄,联翩宠荣,汗漫富贵,未尝断绝,仅二十年。
卿报国之功,亦可悉数。最显赫者,安南拒蛮,至今海隅尚守。次则汶阳之日,政
声洽平。洎临成都,胁归骠信,三载之内,亦无侵凌。创筑罗城,大新锦里,其为雄壮,
实少比俦。渚宫不暇于施为,便当移镇;建鄴才闻于安静,旋即渡江。自到广陵,并钟
多垒,即亦招降草寇,救援临淮。大约昭灼功勋,不大于此数者。朝廷累加渥泽,靡吝
徽章,位极三公,兵环大镇。铜盐重务,绾握约及七年;都统雄籓,幅圆几于万里。朕
瞻如太华,倚若长城,凡有奏论,无不依允,其为托赖,岂愧神明?
自黄巢肆毒咸京,卿并不离隋苑。岂金陵苑水,能遮鹅鹳之雄;风伯雨师,终阻帆
樯之利?自闻归止,宁免郁陶。卿既安住芜城,郑畋以春初入觐,遂命上相,亲领师徒,
因落卿都统之名,固亦不乖事例。仍加封实,贵表优恩。何乃疑忿太深,指陈过当,移
时省读,深用震嗟。聊举诸条,粗申报复。
卿表云:“自是陛下不用微臣,固非微臣有负陛下”者。朕拔卿汶上,超领剑南,
荆、润、维、扬,联居四镇。绾利则牢盆在手,主兵则都统当权。直至京北、京南、神
策诸镇,悉在指挥之下,可知董制之雄。而乃贵作司徒,荣为太尉,以为不用,何名为
用乎?
卿又云:“若欲俯念旧勋,伫观后效,何不以王铎权位,与臣主持,必能纠率诸侯,
诛锄群盗”者。朕缘久付卿兵柄,不能翦灭元凶。自天长漏网过淮,不出一兵袭逐,奄
残京国,首尾三年;广陵之师,未离封部,忠臣积望,勇士兴讥。所以擢用元臣,诛夷
巨寇,心期貔武,便扫欃枪。卿初委张璘,请放却诸道兵士,辛勤召置,容易放还,璘
果败亡,巢益颠越。卿前年初夏,逞发神机,与京中朝贵书,题云:“得灵仙教导,芒
种之后,贼必荡平。”寻闻围逼天长,必谓死在卿手,岂知鱼跳鼎釜,狐脱网罗,遽过
长淮,竟为大憝。都统既不能御遏,诸将更何以枝梧?果致连犯关河,继倾都邑。从来
倚仗之意,一旦控告无门,凝睇东南,惟增凄恻。及朕蒙尘入蜀,宗庙污于贼庭,天下
人心,无不雪涕。既知历数犹在,讴谣未移,则怀忠拗怒之臣,贮救难除奸之志,便须
果决,安可因循?况恩厚者其报深,位重者其心急。此际天下义举,皆望淮海率先。岂
知近辅儒臣,先为首唱;而穷边勇将,誓志平戎,关东寂寥,不见干羽。洎乎初秋览表,
方云仲夏发兵,便诏军前,并移汶上。喜闻兵势,渴见旌幢。寻称宣润阻艰,难从天讨。
谢玄破苻坚于淝水,裴度平元济于淮西,未必儒臣不如武将!
卿又云:“若不斥逐邪佞,亲近忠良,臣既不能保家,陛下岂能安国?忽当今日,
弃若寒灰”者。未委谁是忠良,谁为邪佞?终日宠荣富贵,何尝不保其家;无人扞御冠
戎,所以不安其国。岂有位兼将相,使带铜盐,自谓寒灰,真同浪语。
卿又云:“不通园陵之开毁,不念宗庙之焚烧,臣实痛之,实在兹也。”且龟玉毁
于椟中,谁之过也?鲸鲵漏于网外,抑有其由!卿手握强兵,身居大镇,不能遮围擒戮,
致令脱漏猖狂,虽则上系天时,抑亦旁由人事。朕自到西蜀,不离一室之中,屏弃笙歌,
杜绝游猎,蔬食适口,布服被身,焚香以望园陵,雪涕以思宗庙,省躬罪己,不敢遑安。
“奸臣未悟”之言,谁人肯认?“陛下犹迷”之语,朕不敢当!
卿又云:“自来所用将帅,上至帅臣,下及裨将,以臣所料,悉可坐擒,用此为谋,
安能集事”者。且十室之邑,犹有忠信,天下至大,岂无英雄?况守固城池,悉严兵甲,
纵非尽美,安得平欺?卿尚不能缚黄巢于天长,安能坐擒诸将?只如拓拔思恭、诸葛爽
辈,安能坐擒耶?勿务大言,不堪垂训。
卿又云:“王铎是败军之将,兼征引矍相射义”者。昔曹沫三败,终复鲁雠;孟明
再奔,竟雪秦耻。近代汾阳尚父,咸宁太师,亦曾不利鼓鼙,寻则功成钟鼎。安知王铎
不立大勋?
卿又云:“无使百代有抱恨之臣,千古留刮席之耻。但虑寇生东土,刘氏复兴,即
轵道之灾,岂独往日”者。我国家景祚方远,天命未穷,海内人心,尚乐唐德。朕不荒
酒色,不亏刑名,不结怨于生灵,不贪财于宇县。自知运历,必保延洪。况巡省已来,
祯祥荐降;西蜀半年之内,声名又以备全。塞北、日南,悉来朝贡;黠戛、善阐,并至
梯航。但虑天宝、建中,未如今日;清宫复国,必有近期。卿云“刘氏复兴”,不知谁
为其首?遽言“刮席之耻”,比朕于刘盆子耶?仍忧“轵道之灾”,方朕于秦子婴也?
虽称直行,何太罔诬!三复斯言,尤深骇异。
卿又云:“贤才在野,憸人满朝,致陛下为亡国之君,此子等计将安出?伏乞戮卖
官鬻爵之辈,征鲠直公正之臣”者。且唐、虞之世,未必尽是忠良;今岩野之间,安得
不遗贤彦?朕每令铨择,亦遣访求。其于选将料兵,安人救物,但属收复之业,讲求理
化之基,自有长才,同匡大计。卖官鬻爵之士,中外必不有之,勿听狂辞,以资游说。
且朕远违宫阙,寄寓巴邛,所失恩者甚多,尚不兴怨,卿落一都统,何足介怀?况天步
未倾,皇纲尚整,三灵不昧,百度犹存。但守君臣之轨仪,正上下之名分,宜遵教约,
未可隳凌。朕虽冲人,安得轻侮!但以知卿岁久,许卿分深,贵存终始之恩,忽贮猜嫌
之虑。所宜深省,无更过言!
骈始以兵权,欲临籓镇,吞并江南;一朝失之,威望顿灭,阴谋自阻。故累表坚论,
欲其复故。明年四月,王铎与诸道之师败贼关中,收复京城。骈闻之,悔恨万状。而部
下多叛,计无所出,乃托求神仙,屏绝戎政,军中可否,取决于吕用之。
光启初,僖宗再幸山南。李襜僭号,伪授骈中书令、诸道兵马都统、江淮盐铁转运
等使。骈方怨望,而甘于伪署,称籓纳贿,不绝于途;晏安自得,日以神仙为事。吕用
之又存暨工诸葛殷、张守一有长年之术,骈并署为牙将。于府第别建道院,院有迎仙楼、
延和阁,高八十尺,饰以珠玑金钿。侍女数百,皆羽衣霓服,和声度曲,拟之钧天。日
与用之、殷、守一三人授道家法箓,谈论于其间,宾佐罕见其面。
府第有隋炀帝所造门屋数间,俗号中书门,最为宏壮,光启元年,无故自坏。明年,
淮南饥,蝗自西来,行而不飞,浮水缘城而入府第。道院竹木,一夕如翦,经像幢节,
皆啮去其首。扑之不能止。旬日之内,蝗自食啖而尽。
其年九月,雨鱼。是月十日夜,大星陨于延和阁前,其声如雷,火光烁地。自二年
十一月雨雪阴晦,至三年二月不解。比岁不稔,食物踊贵,道殣相望,饥骸蔽地。是月,
浙西周宝为三军所逐。骈喜,以为妖异当之。
三月,蔡贼过淮口,骈令毕师铎出军御之。师铎与高邮镇将张神剑、郑汉璋等,率
行营兵反攻扬州。四月,城陷,师铎囚骈于道院,召宣州观察使秦彦为广陵帅。既而蔡
贼杨行密自寿州率兵三万,乘虚攻城。城中米斗五十千,饿死大半。骈家属并在道院,
秦彦供给甚薄,薪蒸亦阙。奴仆彻延和阁阑槛煮革带食之,互相篡啖。骈召从事卢涚
谓之曰:“予三朝为国,粗立功名。比摆脱尘埃,自求清净,非与人世争利。一旦至此,
神道其何望耶?”掩涕不能已。
初,师铎之入城也,爱将申及谓骈曰:“逆党人数不多,即日弛于防禁,愿奉令公
潜出广陵,依投支郡,以图雪耻,贼不足平也。若持疑不决,及旦夕不得在公左右。”
骈怯惧,不能行其谋。九月,师铎出城战败,虑骈为贼内应,又有尼奉仙,自言通神,
谓师铎曰:“扬府灾,当有大人死应之,自此善也。”秦彦曰:“大人非高令公耶?”
即令师铎以兵攻道院。侍者白骈曰:“有贼攻门。”曰:“此秦彦来。”整衣候之。俄
而,乱卒升阶,曳骈数之曰:“公上负天子恩,下陷扬州民,淮南涂炭,公之罪也。”
骈未暇言,首已堕地矣。
骈既死,左右奴客逾垣而遁,入行密军。行密闻之,举军缟素,绕城大哭者竟日;
仍焚纸奠酒,信宿不已。骈与兒侄死于道院,都一坎瘗之,裹之以氈。行密入城,以骈
孙俞为判官,令主丧事。葬送未行而俞卒,后故吏邝师虔收葬之。
初,师铎入城,吕用之、张守一出奔杨行密,诈言所居有金。行密入城,掘其家地
下,得铜人,长三尺余,身被桎梏,钉其心,刻“高骈”二字于胸,盖以魅道厌胜蛊惑
其心,以至族灭。
毕师铎者,曹州冤朐人。乾符初,与里人王仙芝啸聚为盗,相与陷曹、郓、荆、襄。
师铎善骑射,其徒自为“鹞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