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得有话可说,另一方面是她非常适合倾听,她那样子,就像托着腮睁大眼睛听老
八路讲打仗的故事的小孩。她的纯洁美丽的黑眼睛,诱使我的话语溪涧一样向外流。
我最开始讲的是自己初期下海发迹的一段。年轻人总是梦想成功,即所谓实现
人生价值。尽管别人的经验不能照搬,不能像多利羊一样被克隆,但他们听起来还
是颇有兴味的。郑珏有好多次问过我这个问题了,我想首先向她揭开这个谜底。
听说过这件事没有?福建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农民冒充“小姐”的身份写信到各
地找乡镇干部“借钱”,寄出去上百封,回来了几十万。如此区区伎俩,为什么轻
易得逞,不就是信中暗示了否则就将他们的嫖娼行为向其妻向纪委披露吗。惊弓之
鸟何其多,钱不重要,官位重要,蚀点小财免个大灾。当官的都是这个心理。利用
了这种心理,你就不愁钱花。市场上对手的心理一旦被你掌握,你也不愁拿不下他。
我是空手起家的,有两年时间我几乎天天都在打官司。俗话说要想富开药铺此话不
假,卖假药的非法行医的登虚假广告的在大城市多如牛毛。你以消费者身份告他们
是一告一个准,有的时候,他们根本就不敢对簿公堂,按发票面值几倍几十倍给你
私了了事。我很快搞了个上百万。这其中的道道我就不详说了,我只能说我比王海
搞得要早,他求虚名,我求实际。所以你们都知道有个打假英雄王海不知道有个
“魔鬼杀手”纪为。
真的?郑珏惊奇地望着我,就像雨果笔下的珂赛特面对着冉阿让。
我接着说,“魔鬼杀手”的称号使很多人以为我有黑社会背景,以讹传讹倒正
好给了我神秘感和威慑力,有时也顺水推舟采用黑道的手段解决红道所不能解决的
问题。曾有家公司败诉要赔二十万,但裁决是一回事兑现是又一回事,该公司拖了
两个月分文不给,法院也把它没法。我单枪匹马到了那公司老总在西藏南路的家,
候他回家时抢先一步抵住他家的门。这个老总跟我在法庭上打过交道,也知道我的
来意,不好意思不以礼相待。当我进门一露出本来面目时,他的夫人和小孩都吓哭
了。我声调铿锵地说,不要怕,我这脸上是被枪打的,打我的人被我正当防卫用刀
捅死了。有人说我是魔鬼杀手,我不希望我来第二次吓着你的夫人和孩子。他夫人
当即对他央求说,把钱给他吧,反正又不是你的钱,何必让我们担心害怕。那老总
说现在没有,你明天来取。我说,好的,我相信。明天见!正在这时,我的手机恰
到好处地响了,我说这里没事,你们都撤走吧。于是就握了握老总的手,要告辞而
去。相信我手掌的分量他是感受到了的,那上面有硬硬的死茧。我在门口稍许停留
了一下,他夫人叫回我。我清楚地听到她轻柔地称我玫瑰杀手而不是魔鬼杀手,说,
玫瑰杀手,如果我们现在只能给你十六万,行不行?我说,行,不管你给我多少,
我给你二十万元的收据。说着从一直夹在腋下的黑包里拿出一应文件,包括身份证
复印件,并在已盖好章的收据上签下字。老总接过这些时手有一点发抖,他说,那
四万元以后给你。我说,算了,就算付给你孩子夫人的惊吓赔偿费吧。
哇塞,你吓坏我了。郑珏朝后靠了一靠,朝上看了看,双手交抱,那样子就像
在旅途中躲到悬崖下避雨。按说车厢空调开得很大她不会发冷。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我还是把话题扯回来,除了上海,我还在全国很多城市都
打过官司,碰到的高人很多,强中自有强中手。有了钱之后,我不再靠打官司为生,
那不过是钻法律的空子,利用一些人的虚弱,做些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事。现在再
靠“打假”就不那么灵了,为什么?时机过了,法律越来越完善了,你施展的余地
小了。像王海这些已在中国销声匿迹就是明证。
哦,郑珏长吁了一口气,纪总,你讲得太精彩了,喝点水。
我们同室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老外,五彩缤纷的,他们说着什么我听不懂。
我说,他们大概也听不懂我们谈些什么吧。
郑珏说,听得懂也不会听的,人家尊重隐私呢。
我感到他们看我的眼光也很显得尊重。要是国内旅客,跟我这样的人同室就会
高度紧张,不要求换房也会自认倒霉了。
没这么严重吧,纪总你说得太玄了。郑珏递给我一只香蕉。
在我的心灵记录中,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人们一看我这张脸就知道不是个好人,
俗话说好咬架的狗子落不到一张好皮嘛。伤疤注定了我不能在很多场合抛头露面也
不能成为一把手。前面说过,王海能够出名很大原因是他的脸蛋比我长得俊,我不
能面对媒体,很多次电视台采访我都谢绝。电台的录音采访我倒可以接受。在电台
里,我看到很多可爱的声音甜美的人仅仅因为模样的平庸而不能成为走红的电视主
持人或影视明星,很有些为之惋惜。我所打的那些官司也由于这一原因(还有其他
原因)而很少由我亲自出面。当然靠这张脸皮也能铤而走险大发横财,但那不是行
的正道。我干什么事都是以遵纪守法为座右铭的。
上海过去是我生命的转折此刻成了我人生的转折。虽然不是第一次到上海,但
年已不惑的我真正要以上海为奋斗之地着实是走了一条旁门左道。当时,是“三角
债”的重重困境迫使我放弃了在安徽做文化人做文化事的天真幻想,不得不俗不可
耐地搞起了充满风险的打假经营活动,赤裸裸地跟法律和金钱打交道。同时也是不
可自拔的“三角情”使我为情所奔,孤注一掷地开始在上海这“十里洋场”搏击商
场同时也沉浮于情场。九十年代初期的外滩虽然不及现在绚丽多姿,仍具有当时的
美丽。但初来乍到的我全然没有欣赏的心情。记得那是一九九三年中秋节前的一天,
我凝视着夜幕中耸立的外滩大厦群,仿佛置身于欧洲的城堡,不由得滋生出一种想
进入想拥有的欲望。就像巴尔扎克笔下那个一文不名的乡下青年拉斯蒂涅,欲火炎
炎的目光停在王杜姆广场和安伐里特宫之间的贵族区上空,喊出“巴黎,现在咱们
来拼一拼吧。”
这幅图景在我记忆中定格:疲劳的或准备露宿的外地人躺在外滩,他们的身下
垫着一张上海地图。上海有多少条街道谁也“拎勿清”,对着蜘蛛网似的地图,大
多数外地人只有靠着外滩和南京路这T 型的坐标指示,慢慢向周围渗透。我在上海
不是全然没有依靠,但最初我没有马上去扰沈妈,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在上海。第一
笔官司胜诉已定之后我还是去了,走进位于淡水路的那条小弄。那天一进门沈妈就
给我盛了一碗赤豆汤,她边看着我吃边问我的情况。她对我的离家出走大加指责,
我不那么冷静地放下碗,沈妈,我的决心已定,要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我还说,我
权当我已经死过,我对家庭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在上海还能照顾你,回报你的恩情。
沈妈说,阿拉从来勿要侬回报,侬只要能过得好就行了。
我在外租房,办过一个商务咨询公司。我在上海的第二笔官司就是替沈妈打的,
她的胃病在一家挂靠正规医院的“专科门诊”误诊服了三个疗程的“健脾药”,诉
讼结果该医院赔偿了十倍的药费加精神损失费等共计八万多元。
我像贼一样窥伺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似乎总在排斥我、挤兑我这个面目可憎
的外地人,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流露着对它的痴情。我的生命要重新开始了,其标志
是我对一切都充满新鲜和发现。我的生存能力得以经受考验。上帝是公平的,一个
人,他在某个方面留下缺陷,就在另一方面非常发达。我面临多种职业选择,可以
出任某某产品在沪销售总代理,或者为某某驻沪机构担当顾问等等。安徽人在上海
也是有帮派圈子的,合肥路上的一家酒店就是他们常常聚集的地方,他们大都知道
我,不知道的只能是那些初出茅庐的楞头青。“魔鬼杀手”的雅号就是那时候叫出
来的。这种松散的民间团体能够提供信息交流资源,但也容易被官方视为不安定因
素,因此,我无意承担联络主任这类义务,抓紧时间做自己的事。
到苏州车站了。郑珏撩开窗纱看外面,哟,到苏州了吧,我想下去走走,你也
去吧?
我说我也要去,怕你丢了,那我就负不起责任了。
脚踏实地,在苏州的地面走了一段,站台上飘着一支流行歌曲,邓丽君的“相
逢不如怀念”,她似乎又唱出了一种吴侬软语。郑珏跟着唱,我也哼了几句。
我的妈妈就是在苏州长大的。
哦,怪不得你像苏州人。
纪总,你刚才说你到上海是为情所奔,沉浮商海也沉浮情场,等会儿上车你要
不讲讲这个吧,一定很精彩。
情爱对每个人都是精彩的,不管他是怎样的生命。我为追寻精彩而来——为了
一个名叫阿娜的女人,但我初到上海就陷入了绝望。我对自己的“情感官司”总也
没有“胜诉”。我蓄谋已久的跟阿娜在外滩的约会竟成了我在上海的最不愉快的记
忆。
怀佳人而步外滩,相信是许多男人的心愿,我也概莫能外。阿娜回上海后一直
努力回避我,但我多次要求她陪我同逛外滩。那天阿娜特意穿上我给她买的短羊毛
裙,像朵广玉兰朝我开放。我说,阿娜今天真是婀娜多姿啊。我们在东风饭店也就
是殖民地时期的英国马海洋行、皇家总会喝了一瓶王朝干白后相携而行,那种情绪
确实有点酒后的飘然。记得散步时我们还为路边的一条横幅谈笑了好久——“贯彻
市府精神本世纪末消灭80万只旧式马桶”,那时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