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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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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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往里瞧。
  在他脑海里掠过这种种让人心寒的念头时,他看见篝火快灭了。他打了个寒战,俯身向前,扒了扒剩下的红火炭。于是,火苗又重新向夜空窜去。他眼下的栖身之地够暖和的了。火光和夜色交融的地方,站着那匹小马。它曲着腿,头上还挂着草料袋。袋子已经空了,也被它忘却了。那条红毛狗一直躺在那儿,鼻子搁在爪子上。现在,它肚子贴地,朝前爬了爬,用鼻子碰了碰男人的手腕,还舔了舔。斯坦照例把它推开。狗被推得哼了一声,斯坦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夜色在这个小小的、蚕茧似的光环上积聚着,威胁着要把它压碎。寒气如潮水上涨,在树枝间流荡,在矗立着的树干间奔涌,在溪谷里积聚上升,岩石因为寒冷而呻吟,岩石表面痘痕似的小坑里,水在结冰,发出爆裂声。
  该死的冰窟窿!男人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又醒过来抱怨着,把身上盖的袋子往紧裹了裹。
  但是他也知道,没有别的抉择。他知道,他的大车在哪儿停下,他就得在哪儿停下,没有别的办法。被困在这个樊笼里,他将尽量做到随遇而安。在这其中,究竟有几分是由于意志,几分是由于命运就很难说了。也许命运就是意志。不管怎么说,斯坦·帕克相当固执。
  他既没当传道士,也没当教师。母亲却一直希望他能成为这样的人。几乎直到人们把她安放到柳溪拐角处枯草下面的时候,她还这样希望着。他曾经试着去干各种活计。他赶运过一群骨瘦如柴的羊,一群挤挤擦擦、油光水滑的牛;他在坚硬的石头地上凿过一口井,还盖过一幢房子,宰过一口猪。他在一家乡村小店里称过白糖,还补过鞋、磨过刀。可是哪样也没干长。因为他知道,他不是干这些活的料。
  “瞧小斯坦,”人们撇着嘴,哼着鼻子说。因为他们觉得这是个可以嘲弄一番的人。
  就因为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们从门廊看见他给父亲拉风箱,人们便觉得他会永远呆在那儿。
  事实上,永远呆在某个地方,正是小伙子斯坦利·帕克自个儿所希望的。问题是在哪儿呆,怎么个呆法?城里大街上那大敞着的窗户,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那根深蒂固的树木,都使他心中充满惆怅,渴望永远呆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但是时候未到,两种欲望还在搏斗。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体会到了这两种欲望所带来的不幸。那时,他替父亲夹丁当作响的马蹄铁,拉风箱,或者把削下来的灰色的马掌和一堆堆匀称的黄色的马粪扒到一起。太阳和寸步不离的苍蝇都说:啊,这儿就是永久安定之所在。所有这些形状各异的物体都是你所熟悉的,生活像演戏一样,一幕接着一幕,日月相接,循环不已。在持续的火光中很自然地会解释所有的火。除此而外,他对那位毛发很重、总爱打嗝的父亲,怀有一种钟爱之情。当这位铁匠终于因为贪杯滥饮,中风而死的时候,他相当真诚地哭了一场。
  那时,正是旧的生活将要终结,新的生活将要开始的时候,对那个“永久安定之所在”的依恋和企求变动的邪念的斗争,在这孩子心中,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激烈。
  “至少你会成为母亲的安慰,斯坦,”帕克太太说。她的鼻子变得瘦削、粉红。这倒不是失去丈夫的悲哀造成的,而是因为想起在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里,曾经使她为之痛苦的许多事情。
  这孩子惊恐地望着她,一点儿也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过有一点很明确;他不可能成为她所期望的那种人。
  他们那所木头房子的墙壁似乎已经打开。木兰树枝叶钻进来,抚弄着他的枕头;大路上的尘土飞进来,落到他的脚上。一天清早,靴子外面的露水依旧冰冷,他便爬起来,走了。如果他明白的话,那是去寻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就这样,他来去匆匆好几年,除了浑身结实的肌肉、两手累累的疤痕和脸上初现的皱纹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
  有一次,在柳溪那所老房子里,他踩着吱吱嘎嘎直响的地板走进门廊,正碰上母亲在翻抽屉里的东西。她说:“哎哟!斯坦,你都长成大人了。”
  就好像这些年来,她第一次从梦中苏醒,惊讶地注意到这一点。
  他也感到惊讶。因为他并没有觉察到成年之后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有一阵子,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斯坦·帕克从母亲的肩膀和颈上的椎骨看出,她将不久于人世。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旧日书信的气味。
  她开始谈起银行里的存款,“还有你父亲那块地,在这后面的山里。我不知道那块地叫什么名字。我想大概从来就没有起过名字。人们提起它的时候,总是说,帕克家的地。总之,就是那块地。你父亲很少把它放在心上。地也就一直没有清理出来。他说那儿灌木丛生,不过有的地块土质很好。等到咱们这一带开发的时候,它也许能值点儿钱呢!铁路真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当然,帮了有地人的忙。所以,要保住这点儿财产,斯坦,”她说。“这保险。”
  帕克太太声音里的激情已经荡然无存,显得平淡而单调。
  年轻人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要得到解放,还是因为会陷入囹圄。反正这块灌木丛生的无名的土地就要属于他了。他的生活开始有了点儿眉 目。
  “是的,妈妈,”他说。平常她讲到什么重要事情时,他总是这么回答。然后转过身去,好掩饰他的自信。
  此后不久,她就死了。他摸了摸她冰凉的手,把她埋葬之后,就出走了。
  有人说小斯坦·帕克没有感情。其实只不过是他没能够很好地理解母亲。
  这位年轻人从阿尔贝·维奇那儿买了一辆大车和一匹满身粗毛、野马似的马儿,然后赶着大车,永远离开了这个地方。当时,谁也没有怎么注意他。当车轮碾过正在融化的车辙,尖叫着的鸡鸭给他让路的时候,只有一两个正在拍打脚垫子和正在揉面团的女人停下手里的活儿,注意到小斯坦上路了。很快,这地方的人就不再记得帕克一家了,因为人们总是更关心现实。
  斯坦·帕克赶着车,穿过烂泥和乱石,向那座山峦前进。那里,有他的土地。车嘎啦嘎啦响着,他们颠簸了整整一天。那匹强壮的小马两胁被汗水打湿,变得油光水滑。车下,一条红毛狗耷拉着脑袋,懒洋洋地、一颠一颠地跑着。粉红色的舌头因为走长路伸得老长,扫着了地皮。
  就这样,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吃了,也睡了。在这个寒霜遍地的早晨,在一堆黄火的灰烬旁边,新生活的前景在他面前展开。要使生活充满意义,要与静寂、岩石和树木做一番抗争。在这个充满冰霜的世界,这似乎全无可能。
  这个世界正像他的意念一样,依然被禁锢着,冰冷而阴郁。青草有时是马儿口中的美味,现在却像尖细的玻璃,一碰就碎。岩石,按照自然法则,本应冻得收缩,一夜之间,又充满敌意地膨胀起来。空气吸吮着鸟儿身体上的温暖,要在飞翔之中把它们吞掉。
  可是,连一只鸟儿也没跌下来。
  相反,它们的叫声不断地划破寂静。年轻人哼哼了好一阵子,在他盖的袋子下面翻了个身。袋子里面的干草末搔得他身上痒酥酥的。一两个跳蚤跟他作伴。然后,他便全力以赴,投入到早晨的活计之中。除此而外,没有别的选择。
  只有把灰扒到一起,只有举起斧头,使出浑身力气去劈那些倒在地上的、灰色的木块。只有使劲跺脚,让血液流通起来。正在消融的大地也获得了新的生命。太阳重又升起,青草宛若长长的缎带,弯着腰轻轻摇曳。岩石沉浸在重新吸收阳光热力的安谧之中。什么地方又传来流水跳荡的潺潺声。那水一开始流得很慢。太阳不断地往高升。一缕青烟从那人生起的火堆向太阳袅袅飘去。
  一只鸟翘着尾巴,扑动着一双翅膀,啄走男人脚边洒下的一片面包屑。
  已经不太新鲜的面包片上留下那人嘴巴的轮廓。这张嘴巴匀称而有力,下巴周围是阳光照耀着的须茬儿,现出一片金色。
  热茶像一条长带,婉蜒流入体内。他觉得十分惬意。
  天光渐渐大亮,斯坦·帕克走了出来。他四处遛跶,只是为了看一看属于他的那一切。然后便动手开垦这片丛林。他放倒的第一株树在万籁俱寂中倒下,树叶似密集的弹雨,纷纷落下。这活儿干起来倒满利索。可是还有灌木丛里艰难的劈斩,荆棘无处不有,又十分诡诈,常常从背后袭来,划得他皮开肉绽,因为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皱皱巴巴的黑短裤。在这块遮羞布的映衬之下,他那金色的上身扭曲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烦躁和愤怒。对于未来的憧憬麻醉了他,他既感觉不到树枝的鞭答,也感觉不到伤痕斑斑的痛苦。他不停地干着,太阳晒干了他伤口上的血迹。
  就这样,许多天过去了。这人清理着他的土地。那匹强壮有力的马,甩着额头那缕没有剪过的鬃毛,绷紧套绳和铁链,拉走了一根根圆木。这人砍着、烧着。有时候,决心像魔鬼一样迷住了他的心窍,连肋骨似乎都在皮肤下面涌动。有时候,他那平常总是湿润润的、若有所思的嘴巴变得僵硬了。因为口渴,唇上生出白色的鳞屑。但他还是烧着、砍着。夜晚,他躺在口袋和树叶铺成的床铺上,躺在现在已经变得松软、静溢的土地上,浑身的骨头好像散了架。他躺在那里,像一截木头,酣然大睡。
  没等这片伤痕累累的丛林完全改变模样,这人就开始在这儿造一所房子,或者说一个小木棚。他搬来从圆木上锯下来的表皮板,慢慢地,像用火柴棍搭房子一样,垒着他的“火柴棍”。日子也这样一天天地积累着。在他开垦着的这块林中空地,季节交替更换,周而复始。如果说一个个单独的日子惹得他心中烦躁,那么一个个月份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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