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儿。她吻了吻他那梳得光溜溜的脑袋。因为那是属于她的。那是个虔诚的脑袋。而这种可赞美的品德正是她认为她所希望得到的。她坐在栏杆上,晃荡着脚脖子。疑惑也就从那个时刻开始。她的脸上现出几丝疑虑的阴影。不管怎么说,在一般的旁观者看来是这样。不过,每逢夜间,站在树下,他们总可以发现这种疑虑的表露。她常常哭得哑然失声,或者还没弄清怎么一回事情,便从模糊不清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但是她心里清楚,她终究要将自己的疑虑连同汤姆·阿姆斯特朗的钱财一起,装进自个儿的口袋,大体上过那种她一直向往的生活:宴会、珠宝、红木家具、明亮的烛光。只是这天早晨,这场显然可以毁灭所有这些意愿的大火使她心里烦躁不安。什么东西都会化为灰烬。因此,她等待着,让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脸上,而正常情况下,她是绝对不会这样。而且在石头栏杆上弄断了一个手指甲。
与此同时,阿姆斯特朗小姐已经放弃了说服别人跟她一起去悉尼的念头,让人套车去了。她要乘车到班加雷坐火车。她希望赶快离开此地,不要再去想这场大火。可是她的妹妹尽管害怕,还是希望待在这儿,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此刻,她愈发易动感情,也愈发温柔了。有一次,她给一位用斧子砍伤手的男人包扎伤口,仓促之间,竟然爱上了那个男人。她总是堕入情网而又不知所措。只得留待时间的流逝,或者父母出面解决问题了。
阳台上这两个女人除了正式场合作作样天以外,平常并不喜欢对方。可是眼下,优柔寡断以及对目前这种叫人迷惑不解的局势的认可,使她们站在了同一条战线。她们不由得靠近了一点。如果不是觉得太蠢,几乎会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可真够瞧的,”当树木倒下火焰腾起的时候梅珀尔·阿姆斯特朗说。
“啊,可怜的人们!还有那些小孩儿!”屠户的妻子哭喊着。她正站在楼上一个窗口前面,怀里抱着她的珠宝盒。
她是个软心肠、没主意的女人,跟她小女儿一个类型。阿姆斯特朗太太对自己的富有往往怀着一种负疚之感。她愿意慷慨解囊,积德行善,但并没有意识到,正是她自己使得这种慈善事业成为必要。她性子太慢了,说话也是慢吞吞的,声音做作。听她说话,你会觉得是在等一只鸡蛋从那张嘴里掉出来。经过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她终于认得了几个法文字,当然是指阅读。她挺高兴,结果就松懈下来,不再学习了。她喜欢抬起脚丫子,让人们看她拇趾的囊肿。人们都为之惊讶。似乎没人治得了她这毛病。
这是这场大火还在远处燃烧、还没有烧透那几层包裹着她的和蔼与慵懒而将她的思想与灵魂完全暴露之前的情形。这天早晨,她到屋子里转了一圈,屋里摆着别人送的瓷杯和玻璃器皿。她感觉到仆人们多少年来一直在笑她。她把一个价格昂贵的波希米亚高脚杯一会儿放到这儿,一会儿又放到那儿,结果掉下去打碎了。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屠户的妻子彻底垮下来了,连颤抖怕也不会了。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这场大火。这场一生中已经等了好多年的大火。还有那些夜晚。夜晚,云朵和浓烟一起沿着地平线燃烧。钟表的滴答声,蟋蟀的鸣叫声,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心似乎包裹在潮湿的被单里。
第二天早晨,杜瑞尔盖下面那些村落里的男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防火带,等待大火的到来。看起来,它是非来不可了。在两股热风进发的间隙,那仿佛是用细树枝编结而成的丛林在一片静谧中吱吱咯咯地响着。后来,大约十一点钟,有一两个“观察哨”正在稀疏的树荫下打盹,另外那几个漫不经心地聊天,似乎也已经忘了他们为什么在这儿待着。突然,空气浓重得像溶化了的玻璃。
“来了,”他们说。
那些正坐着或者正躺着的人们连忙站了起来。没穿衬衫的人们卖弄般地抽动着身上的肌肉,摩挲着胸膛上的汗毛,好集聚起身上的力气。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表现出他们心里头的困窘不安。那灰颜色的热土马上就把他们的唾沫吞没了,连一点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一段时间、皮傅达老先生一直坐在一块石头上,尽管天气很热,还是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件从前似乎被当作马被里子的上衣。看起来,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在乎。大概这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确实很老了。皮肤附着在还剩下的那点肌肉上面,皱皱巴巴,好像半透明的鳞片。一双手伸展开来,像火柴棍,放在树节似的膝盖上。在面临一场灾难的时候,他大概毫无用处,甚至是个负担。可是现在,大伙儿都愿意他留在这儿。他可以给他们一种安慰,因为他是经历灾难活了下来的。
现在,他像一只晰蝎,舌头在两片干裂的嘴唇中间移动着,开始说出一个预言。
人们正准备迎战大火。他们移动着脚步,拖着砍下来的树枝,打算用它们打火,或者用铁丝在比较粗的树枝上捆绑着袋子。就在他们这样准备的时候,皮博迪老先生说话了。
“正在发生一种变化呢!”他说,伸出舌头在干燥的空气中做着某种试探。
“变化?”有人说。“火舔着屁股,瞧我们发生变化吧。我们要变成蹦高的猴子,一直蹦到山上,再翻过去,而且是屁股冒烟。”
“啊,不。风会使火转向的。变化正在到来,”皮博迪老先生用微弱的声音说。他向后缩了一下,就好像有人从他的坟头上走过去,或者他预言的那股凉风真的吹进他的皱纹里面。
在这个仿佛是被熔化了的早晨,除了皮博迪老先生之外,人人大汗淋漓。丛林开始飘起袅袅青烟。那烟在枝叶间缭绕,好像是树枝、树叶释放出来的。守护家园的人们开始在四处弥漫的烟气中呼吸,而且眼巴巴地看着第一股火焰滚滚而来。谁都意识到企图和这场大火决一死战简直毫无意义。
一只狐狸惊叫着,从一片矮树丛中跑出。它身上的火比它本身还凶猛。
大火确实来临了。
几团黄烟就像装在一个袋子里似的,猛然间喷涌而出。丛林里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枝叶毕剥作响,断裂开来,倾倒下去。大火先烧着下层丛林,然后向空中窜去,把整个森林都包围了。树液丝丝地响着,一只鸟从半空中跌落下来,除了乌由全身冒火,掉进在烈火中痛苦挣扎的树枝之中。丛林之上的苍穹,在滚滚翻腾的烟火中,显得毫无同情之心,依旧那样辽远、湛蓝。火苗在最高的树枝上飞舞,显示出它的胜利是必然的。
但是等大火烧到荒山这边山坡上天然的屏障以及人们为了应急而开掘的这条防火带,皮博迪老先生的预言真的变成了现实。那些挥舞着树枝和绑在树枝上的麻袋冲出去迎战大火的人们,那些拍打着窜上这块荒坡的条条火舌,也打着那些进出来的活物的人们——因为他们总得做点儿什么,不管多么荒唐可笑——开始感觉到了那种变化。一开始,肩肿上似乎有凉飕飕的东西轻轻地吹。起初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那风太轻也太小了。可是就在人们打火,就在他们的胳膊、胸脯开始被火灼伤的时候,风儿凝聚起力量,直到那大火的边缘也感觉到这股从南而来的寒意。风和火一起在滚烫的岩石间摇曳。人们开始感觉到他们正在赢得胜利。他们能笑出声儿了。
“我对你们说过嘛,”皮博迪老先生说。现在没人听他说话了,因为这已经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了。
每个人都在吹着火势的风中畅快地呼吸着。他所经历的这个奇迹使他兴奋,力量和英雄气概重又回到他的身上。因为这场大人即使不是由于他的努力而被控制,至少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的。因此,以后他可以永远对别人夸耀这件事情。
到下午晚些时候,荒火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它转向那条石头溪谷,跟风僵持了一会儿,又被迫退回来,回到它刚才烧过的那一片旷野,在它大获全胜的地方死灭了。风掠过那焦黑的、青烟燎绕的原野,反过来又想扇起那已经是星星点点的、最后的几片残人。但是火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赖以燃烧的东西了。一旦它的“狂热”消失,就很难设想,在这块烟雾弥漫的、方圆多少英里的土地上,不久前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也很难断定是否有某种更重要的品质会从那一片死灰中产生。
不管怎么说,这些救火者在获得烟就从他们中间穿过去的了不起的经验之后,又聚到了一起。现在,他们擦掉脸上的汗水,大笑着相互说,这火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有正在穿衬衫的斯坦·帕克不做这种兴高采烈的评论,而是尽可能长时间地把脑袋藏在衣服里头,免得让人指名道姓地叫他说自己的意见。因为年纪太大,也因为他的预言千真万确,皮博迪老先生又缩作一团,心里明自,现在已经没人再需要他了。
打火的人们正在周围转悠,或者说正在受用他们刚刚得到的宽慰和友谊,看见有三四个孩子沿着山脊朝他们跑来,好像是来找他们的。这几个孩子直奔这伙男人而来,显然是怀着一种目的。他们的速度一直没有减慢,头发飘拂着,被风吹直了。他们跑啊跑啊,直到非常近了,近得你可以看见他们脸上的雀斑、膝盖上的痴,才停了下来。
孩子们的肋骨在衣裳低下急促地起伏着。但他们还是设法喘过气来,你一言我一语,把他们带来的消息断断续续地讲给了大人们。他们说格兰斯顿伯里西边失火了。是早晨着起来的。比利·斯克利维诺看见有一个地方着了火,然后第二个。现在好几个地方烧起的大火连成一片,燃烧着。人们都怕这场风——方向正好助了火势。杜瑞尔盖和班加雷之间好几个农庄已经被大火烧光了。
孩子们讲完了。他们气喘吁吁看着大人们,希望他们能做点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