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我差点儿忘了贝拉要下犊子的事儿,”艾米说。“贝拉简直要发疯了似的。它绕着院子边跑边叫。可怜的东西,我给它接下犊子的时候,它可太受罪了。真是一头可爱的小牛犊,斯坦。正越长越壮呢!会长成一头漂亮的犊子,而且是贝拉生的。”
她就这样跟他讲着。
当他看她的时候,或者并没有真的看她,他发现他们的生活已经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有些东西已经消耗尽了。艾米在厨房里来回走动。她已经把头发捋平,显得素雅而没有神气。她在炉子里加了些木柴。有一阵子,火烧了出来,她没去管它,后来才赶紧把火往下压了压。
“劈柴快用完了,斯坦,”她说。
可不是,过些时他会再努一些的。
那么,我们真的知道那件事确实发生过?他问自己。然而对于他的生活,他做不出些许的回答。至于别人的生活,特别是妻子的生活,更没法儿说清了。
艾米·帕克怀着同样的心情来回走动着,手里的东西拿起放下,放下拿起,等待得到启发、开导。事实上她所期望的,不过是从外部得到开导。然而她是无法得到的,她仍然觉得精疲力竭。怀着羞愧和惊奇想起她脱掉长袜时那副样子。袜子像灰颜色的袋子,躺在地板上。
如果摸一摸,她会发现自己那张胜有多么瘦。但她连瞅都没瞅一眼。
渐渐地,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默认了他们相互间的奥秘。而这种奥秘是这块屋顶所无法包容的。有时候,他们半夜里分别地醒来,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心里充满了惊叹和疑虑。可是因为疲倦,很快又睡熟了,而且不再做梦了。习惯给他们以安慰,就像温热的饮料和拖鞋一样。这种习惯甚至会装扮成爱情,让人们接受下来。
第 十九 章
婚礼举行以后又过了些天,不是马上,而是等他们搬进新居之后,福斯迪克夫妇回乡下去看她的父母。
“你当然一定会感到厌烦,但是是你勇敢面对现实的时候了,”塞尔玛说,她要让丈夫感到他们几次推迟回家的时间,他是负有责任的。
丈夫清了清嗓子,并没有反驳。他驾驶着汽车。他选择两辆汽车中间的一个空隙,猛地冲了过去。尽管平常他并不冒这种险。他是个谨慎的人。他这辆车是英国造的,半新不旧,不很长,也不低,颜色不错但并不耀眼。总之,从这辆车看不出他的经济状况。他也仅仅是为了这个原因,才选了这辆车。
“你那儿风大,”福斯迪克先生终于说,因为作为一位最近才得到认可的丈夫,他该想到做一些能表示自己的柔情而又实际的事了。
“没什么,”他的妻子说。这几个星期以来,由于健康的原因她一直在休息。
但他还是心不在焉地,或者是带着一种“比她懂”的神气,探过身去,把她那边的车窗玻璃摇了起来。
她微笑着,懒洋洋地喘着气,用手套拂了拂车窗。她本来或许会说,对于自己的爱情生活她非常满意,但是觉得这样一承认就跟她开始在学习的那种高雅情趣背道而驰了。但她确实沉浸在爱之中。她惊奇地想着她那所房子。下午,经过粉刷的墙壁在月桂树的掩映下闪闪烁烁。或者站在暮色之中,悄悄地望过去,那幢房子似乎是一个由灯光组成的固定的框架。房屋四周,别人栽种的树木参差不齐的、难以驾驭的树影摇晃着。
他们结婚以后,父母亲曾经来过一次。如果他们在举行婚礼时没有露面,显然是因为怕陷入窘境。但是在一个下午,他们单独来访时,他们就轻手轻脚表现得很有礼貌。他们带来些鸡蛋和个头特别大的橘子。看到父母亲举止如此谨慎,女儿片刻间感到难过,她知道她为什么必须丢弃他们。可是很快,当她把一双手插进羊毛衫的口袋里时,摸着毛衣,又恢复了现实中的感觉。
“当然,他们是好人,”现在,她把脑袋缩在皮领子里说。
“什么?”福斯迪克先生问。他的教名是达德利。
开车的时候,他不喜欢分散注意力。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他的认真,实际上是他最大的虚荣。这自然并无坏处,但有时也会变得叫人无法忍受。
“我妈和我爸,”塞尔玛·福斯迪克说。
就好像他的注意力对于她正在陈述的这些想法是很必要的。
她被母亲来他们家作客时带着的那块烟水晶迷住了。那块水晶周围镶着小国石头。小时候她曾经见过,后来忘了。
“我承认,我妈太好冲动。这就是问题的所在。可我的父亲,你不能不承认,他的人品是相当难得的。”
福斯迪克先生开着车,向公路皱着眉头。平常情况下望着公路是应该眉头舒展的。
“能有什么问题?”他问道。
“很难肯定说是什么问题,”妻子说。她细看着她那副手套,又把它往手上更紧、更严实地套了套。“无非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的过程中,一步一步地了解对方,而又总是了解得不够。”
在他们结婚很短的这一段时间内,福斯迪克先生就已经很为妻子而感到惊讶了,而且常为她所表现出来的聪明才智而骄傲——如果他还没有发现人性中圆滑的成分的话。
塞尔玛·福斯迪克叹了一口气。她单身的时候,读了许多书。有时候她看那些非得看完的书,看得连鼻孔都发痛了。不过她确实有许多个无事可干的下午。
“在我看来。他们是挺实在的人,”律师说。对于他,纯朴是个一俊遮百丑的东西。
“你并不喜欢他们,”妻子说。不过她说得轻松自在,这便免除了丈夫的罪责。丈夫是她自己选择的。跟他在一起,她仍然感到快活。
“纯粹胡扯,”丈夫笑着说。他的性情显然很和善。“不过,我又不是跟他们结婚。”
他们爽朗的笑声十分和谐地融合在一起。他们的脑袋在直挺挺的脖颈上面转过来,望着对方的脸。在这样的时候,对父母亲什么样不忠的事情,塞尔玛·福斯迪克都能做出来。
我为什么要和塞尔玛结婚呢?达德利·福斯迪克心里想。
一开始,谁都奇怪,达德利·福斯迪克怎么能被事务所里这个姑娘迷住呢?她有能力,这当然是事实。可她是个面色苍白的姑娘,甚至有点瘦骨伶仃,胳膊肘尖尖的,脊椎骨的上半部分在冷漠的皮肤下面看得清清楚楚。她对梳理那头亮闪闪的头发始终怀着极大的热情。她那浅浅的、金光闪闪的头发总是梳洗得很漂亮。如果有点儿乱,刚好显得自然,绝无披头散发之感。她那张嘴也只是用手指轻轻抹上一点点口红。人们惊讶,在这个着重表现的艺术时代,她居然喜欢细心雕琢。因为她的着意打扮人们是难以察觉的。但她最终总能像空气一样,巧妙地潜入人心。她具有一种浮动的本能。比如她说话的声音,她就曾经下功夫训练过一番。有一阵子,还花了相当一部分薪水。以后人们就总能记着她的声音了。如果仔细想想,确实觉得她的声音特别悦耳。有教养、不紧张、声调控制得体,但又不模棱两可。人们在电话里听声音就猜得出她的性格。或者傍晚,她从办公楼的电梯走出来的时候,一看见她,就能猜出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塞尔玛·帕克经过不断改善的声音在达德利·福斯迪克和那些没完没了的、让人恼火的事情或者不快之间飘荡。她的声音在对那种小小的精神不安或某些无关紧要的年长的亲戚逝世表示同情,以及对天气表示自己的看法时,都是那样恰如其分。她的声音对那些慷慨激昂的、怒气冲冲的人一概无动于衷。因为激昂也好,愤怒也罢,经常令人遗憾地发生。她能令人难以置信地使那些比法律本身懂得更多的委托人服服帖帖。因此,当这位帕克小姐那双冷冰冰的手里拿着某件令人敬畏的契约或者合同,态度超脱而又实实在在,从那间屋子再走过去的时候,或者把一封她肯定他会签字的信放在她雇主的办公桌上的时候,并不是谁都高兴。
有的人为福斯迪克遗憾,认为他对她的信任是太冒险了。但是他自己开始喜欢这一点。有时候,她俯身在他的写字台上——距离恰到好处,尚有一臂之遥——拿着一支铅笔,解释某项条款。他闻得见她头发的气味。他被她手腕上的表迷住了。等她脚步非常轻盈地走出去,那扇校了一层台面呢的门一开一关只不过像是喘了一口气,这位律师便解开背心上的一个钮扣,像塞尔玛·帕克先前描述过的那样,挺了挺肚子,翻了一页纸,又翻了一页。
“帕克小姐上哪儿去了?”他问道。
人们说,帕克小姐患流行性感冒了。
于是他体会到了拿不定主意时的那种焦灼不安了。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穿着裘皮外套、戴着珍珠项链的漂亮女人们对于条款、措词乱提建议。他由此明白,塞尔玛·帕克对于他是必不可少的了。就这样,他跟她结了婚。
如果他做这件事的动机是出于一种直觉,而不是经过一番思考——对于一个如此有理性的人来说,这自然是十分少见的——因此很自然有时候他会忘记或者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会采取这样一个举动。比如现在,在这辆小汽车所造成的这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在这条离城郊越来越远的大路上,在初春湿漉漉的景色之中,他正在试图记起是什么使他微微感到有些不满意。但是想不起来。他只感觉到沿着他正行驶的公路拉起的这道铁丝网做成的篱笆和妻子身上那件很贵重的黑色裘皮外套。那是什么皮子来着?反正他是给她穿在身上了。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宛若条条流动的小溪。尽管他不时摇起车窗,雨水还是射进来,溅在他的脸上。他身上还干着的地方因为与一片片雨水淋湿的地方相连,早已失去了意义。那种湿乎乎的感觉使人想起未经探测的更为冰冷的深潭,以及无法预言的种种事件。他驱车行驶的时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