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是一个空空荡荡的下午。
小男孩已经溜走了。她想,到时候,我总会不理解他的。会有某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沿着这条小路走过来,简直就拿她当笑话一样地看待。受过教育的人们把话里头的意思都给“漂白”光了,连什么色彩也没留下来。
她嘟哝了几句什么,用舌头润湿嘴唇。
“你说什么,妈妈?”儿媳妇问道。她一直在擦几个玻璃杯,擦干之后把它们放到一边,又给一个碗架子换了一张纸,先前那张已经脏了。还干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孩子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艾米·帕克说,“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那意思是:我不会出什么事吧?下午做梦要比夜间的恶梦还折磨人。那梦境因周围正在进行着的生活的陪衬和渲染而越发野蛮地迫害睡觉的人。因为他已经被迫放弃了那正在进行着的生活。
“我想,他不会出什么事,”埃尔西说。她的信仰不允许她去预料什么打击,尽管她已经遭受了一次命运的打击。“他确实是个懂事的孩子。”
这位少妇本来想让婆婆再舒服一点,以为这样便可以找到一些共同点。她看着这位老太太,看能不能帮她换个姿势坐,但同时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艾米·帕克不喜欢埃尔西。
她坐在那儿看埃尔西用钧针编织东西。她凝视着她那粗糙的、奶油色的皮肤。埃尔西头也不抬,就像平常那样专心一意地干手里的活儿,也因为没有什么可防备的。她那两条光滑的眉毛从不抬起来表示某种疑问,总是表现出一种无邪和恬静。
有一次,她变得容光焕发,满脸通红地笑着。她善于发表声明似地讲什么,而不善于娓娓动听地叙述,不过这次她似乎有什么事非讲一讲不可。
“我过去认识一个姑娘,一天到晚用钩针编织东西。她经常停下手里正钩着的活儿,计算针数,可是又经常忘记到底数了多少。因此,她总是织不成一个什么玩意儿,老是停在开头阶段。她钩各式各样的东西,有一次还要钩一床被子,还钩小孩戴的帽子。她给她的外甥们约东西。哦,有一次,我想她确实完成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小垫布,还是她母亲帮她钩完的。她叫埃塞尔·邦宁顿。”
真让人厌烦。
哦,天呀!艾米·帕克心里想,我可听不清楚你说些什么!
每年这个时候,枯黄的草在牧场上矗立着,或者已经倒伏。大多数日子都在刮风。鸟儿在气流中浮动,发出悠长而缓慢的鸣叫,似乎完全被滞留在空中。两位妇人坐在一起,犹如陷入因为相互陪伴而造成的牢狱之中。
啊,天哪:艾米·帕克想,迟早要把我憋死的!
可是埃尔西还是一如既往,一来看望就住好几天,或者在这儿过周末,要嘛干脆待好几个星期。当然是带孩予来。她也帮着于点活儿,常给洗洗被单。有一次,她整理一块木棉褥垫。她知道怎样把它搞得蓬松。她爱她的婆母。她已经开了这个头,便不会有完结的时候。
艾米·帕克站了起来。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在埃尔西心目中留下什么印象。
就像以前许多次那样,她们在门廊下待着,埃尔西用钩针编织着什么。
“你跟我讲过的那个埃塞尔姑娘,”艾米·帕克说,“是你的一位亲戚吗?”
“哦,埃塞尔,”埃尔西红着脸笑道,“不是。”
“她看起来是那种傻姑娘。”
“可怜的埃塞尔,”埃尔西说,她跟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她念书可是蛮聪明的。考试她都能通过。她的脑瓜记条条可以。可是生活并不就是条条。所以埃塞尔总是搞得一塌糊涂。她喜欢用钩针编织东西。不过,她对她母亲很好。”
“真怪,用钩针来织。用毛衣针织就好了。”
“我喜欢用钩针。这样织让你心里觉得安宁,”埃尔西脸儿通红。
“这是那种织些小玩意儿的手工活儿,”艾米·帕克说。
埃尔西没吱声。
“我就不知道我是不是特别需要心里安宁。”艾米·帕克说。“雷现在在哪儿,埃尔西?”
“他在干他的活儿,”埃尔西说。
“他又离开你走了吗?”艾米·帕克问。
“我也不知道,”埃尔西说。她正钩着的花样已经变得复杂起来。这图案是她选择的,是用亮光闪闪的米色丝线钩的一对一对的小玫瑰花。“他已经回来了。”
艾米·帕克开始可怜起埃尔西。她的皮肤似乎特别让人遗憾,粗糙,也很健康,从脖子以上总是红喷喷的。怀着这样一种可怜对方的心情,老太太自己的失败看起来算不了什么失败了,几乎是一种成功。她开始喜欢埃尔西了。
“你别紧抓着雷不放了,”艾米·帕克说。
在同样漆黑的夜晚,她曾经到格兰斯顿伯里,企图把他关进这同一个盒子里面。为了安全,她愿意将一切人类之爱都装到这个盒子里面保存起来。
“可我并不想紧紧抓住雷不放,”埃尔西说。“也不想抓住任何别人不放。”
别的她可能都不懂,但这一点她懂。
老太太望着她。
一团团的乌云和丝丝缕缕黄铜色的云雾所构成的天空,在这两个女人的头顶越垂越低,就好像压在她们头顶上一样。对于这位老太太来说,这种变化是很不愉快的,充满了对她个人的威胁。但是少妇对此却无动于衷,或者是因为它太不具个人色彩了,所以不觉得害怕。在她这样无动于衷的时候,她完全可能被劈斩开来。风吹着她的头发,将她太阳穴上那些隐秘的地方暴露无遗。有一阵子,她的脸似乎不那么死板了。
只要有闪电照亮的瞬间,看埃尔西,或者窥探到她的内心深处,艾米·帕克便会明白,她已经开始爱她了。上帝会救我们,她心里说,埃尔西也许是强壮的。
暴风雨向这两个女人袭来了。她们的椅子吱吱嘎嘎地响着。她们笑着,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连忙拣起那团威胁着要从她们那儿逃走的丝线。风把她们刮得弯下腰,那样子软绵绵的并不常见。暴风雨的湿气和绿色的闪电把她们的眼睛映照得闪闪发光。
直到祖母突然想起什么,喊道:“孩子呢?这天气他可不能在外头待着!”
母亲依旧沉湎于她的思绪之中。
“他可能已经回来了,可不知道又钻到哪儿去了,”她说,“抚摸着、归拢着头发。
“还有斯坦。”
老太太想起她的丈夫。这阵子她把他忘了。现在她经常一整天一整天地把他忘在脑后。
两个妇人机械地迈着步子,走过那幢摇摇晃晃的屋子,希望找到她们想要寻找的东西。
“我们刚好赶了回来,”斯坦·帕克说。他正站在房子后面那扇纱门跟前,他从粗糙的脸颊上擦雨水的时候,那层纱还在抖动。
小男孩把脸贴到窗玻璃上,直到鼻子都压白了。透过雨水,他向外面张望着。
“瞧!”他兴奋地大声喊,回转头望着屋里的人们。“水底下的生活看起来一定是这个样子。对鱼来说就是这样。过来瞧呀!你们会明白的。”
可是谁也不去听信他瞬息间生出的奇想,也许压根儿就没听见他的话。人们的新发现从来都是说出来不如看见的那么光彩夺目。但是小男孩明白其中的底里。
“我没淋湿,”他大声嚷嚷着,甩开奶奶。她开始摸丈夫身上的雨水,现在已经不大为他着急了,但是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
“你们俩都湿透了,”她说,“不管怎么说,我的手摸上去是这样。”
她生气了。这是她的权利。
“不过是场小阵雨,”斯坦·帕克说。“稍微淋湿点儿,不碍事。”
他揉搓出一撮烟草,卷一支烟。
“要是生病了,谁负责呢?”怒气冲冲的妇人问道。
她的话一点儿作用都不起。可是最让她生气的是他那副坚韧不拔的样子。
“你负责嘛,”斯坦·帕克笑着说,舔了舔那张薄薄的卷烟纸。
男孩在这间干燥的、充满烟草气味的屋子里,现在已经心满意足了。他走过去站在爷爷跟前。他爱看人家怎样干这种琐碎的事情,也爱闻那个小胶皮口袋散发出来的气味——老头在那里面装烟草。
“让我来点好吗?”等那个细长的、窸窸窸窸直响的玩意儿卷好后他问。
“话是好说呀,”艾米·帕克说。她的一双眼睛因为已经为斯坦受过的磨难和还将为他而受的痛苦,进射着热烈的光。
有一次,她想拿起一把刀——不是冲她的丈夫,那对于他不会太痛,而是冲她自己——在两个乳房分开的地方捅进去。在那偷懒而让人眩晕的闲暇的时候,她心里奇怪,刀子扎进去之后,会碰到什么呢?当他们看到血——大滴大滴充满了悔恨的血滴到地板上的时候,他又会说些什么呢?
“快点儿,爸爸,”埃尔西说。对于她,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快去把你的衣服脱了。”
男孩眼巴巴地瞅着那点着了的纸开始闪烁了几下,然后便熄灭了。
老头很快就换衣服去了。
斯坦·帕克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一换衣服就变样。不同的衣服穿在他的妻子艾米身上,就能进射出各不相同的神秘的光彩。可是丈夫要更纯正些,这也使得他让人生气。不过,到了这个年龄,不管怎么说,他已经看清楚事物的本来面目了,也能解释清楚人们一招一式所包含的意思。他的生活的脸力并没有因为这样地不加虚饰而有稍许的减弱。他在心里说,要是妻子死了,他就在一间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的小屋里生活。他可以把他所有的家当都捆进两个箱子里,挂到墙上钉着的挂钩上;不过,妻子还没死,而且他高兴地承认,她看起来还不像要死的样子。他确实爱他的妻子.尽管她常常简直要捏碎他的下巴骨。
他们一辈子生活在J起,养成了一些简单的习惯。比方他们都爱煮肉吃,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