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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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4期-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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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能把一些事情处理得体。他想得总是周全。他比他的好友汪曾祺、高晓声冷静,也比刘宾雁冷静。刘宾雁有回跑来说一个事:浙江一位女作家向中国作协告状,说《人民文学》一位女编辑跑到他家里,一夜不回。刘宾雁激动地说:“我在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就阳痿了,这怎么可能呢?”林斤澜对刘宾雁说:“阳痿的事千万不要说。根本不用说。这个事根本闹不大,因为这个事不能成立:女编辑跑到你家里来,你有家人啊;女作家说女编辑一夜没回,难道她一夜都在你家守着?”后来果然没有什么事。 
  文革中,林斤澜遇到一事:买扒鸡,付了钱,售货员亢然高叫:“翻身不忘共产党!”林斤澜一怔,对方愤然有鄙色,即肃然对曰:“吃鸡不忘毛主席!” 
  谢冕对我说一事:作协大会,林斤澜住季羡林的房间。次日林斤澜说:“昨晚季老的房间,让我睡上了。忽然想起一个事,季老在《新民晚报》上发表《老年十忌》,第一篇叫《忌多言》。哈哈,可是季老一写就是十篇……” 
  一回在温州某岛,见两个巨石孤零零叠在东海边的悬崖上。究其成因,林斤澜说是石头没变,而大浪把它周边的泥土碎石淘走了。赵大年的意见则不同,说是大海大浪把海里的巨石抛上去的。各执一辞,最终林斤澜说: 
  “,我当时还确实不在这儿。” 
  参观蒋经国在奉化溪口的读书处,天近黑,管理人员催着我们出去。林斤澜慢条斯理地对我说:“我们别慌,慢慢来,真要是关了门,我们就在这里读书。” 
  夫人去世后,2005年,青年作家吴玄酒间说:“人家杨振宁82岁,娶了个28岁的女孩子。你今年也是82岁,也应当娶个28岁的女孩子,或者18岁的女孩子。”林斤澜立即接嘴说: 
  “请问,有什么好处?” 
  一回林斤澜、黄宗江,我们几个人,包括《温州晚报》一位女记者,一起吃饭喝酒。女记者是去采访黄宗江的。黄宗江一见年轻美貌的女记者就高兴,入席时,对女记者说:“过来过来过来,坐在我身边。”林斤澜笑着对这位同乡好友说: 
  “宗江,是她要采访你呢,还是你要采访她?” 
  林斤澜信奉佛教。信奉却不沉迷。他喜欢走寺庙,北京的雍和宫,承德的外八庙,杭州的灵隐寺,宁波的雪窦寺,他多次进出。夫人在世,烧香跪拜,林斤澜模样虔诚地站在一边,眼皮硋硋,并不说话。他不相信轮回,但他相信灵魂。有字为证: 
  现在的作家里,有公开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这个意思“古已有之”,但前几年若公开地讲出去,那意义必是事业不朽、精神活在活人心里。现在不一样了,有作家著书立说,直白灵魂不灭。只是弄不清以什么形态,存在什么地方。仿佛空气里有一条隐形的夹缝,撞进缝里,就走向另一个世界了。百慕大那里失踪的飞机船只,找不到残骸遗物,原非损坏,是整个的隐形了。中世纪还是什么时候,整纵队的骑兵,走进英国大雾,鱼贯消失…… 
  他尊崇由艺术家到高僧的弘一法师。出家后,弘一法师在温州的时间最长(12年),待过几个寺庙,可惜只有江心寺还在。江心寺的方丈木鱼法师,年少时认识弘一法师。1996年春,林斤澜便拜访他。木鱼徐徐说弘一事,凡三个小时。我叫电视台朋友把“林斤澜听木鱼说弘一”拍下来,可惜2005年打开时,竟是别的内容!我的朋友真是喝多了酒! 
  2003年,温州召开“世界温州人大会”,林斤澜和九十多高龄的木鱼(已是灵隐寺的方丈),居然并肩坐在主席台上!发言人慷慨谈温州,这两位悄悄谈佛经。又经常一并在主席台上睡了去! 
  林斤澜和汪曾祺曾去泉州开元寺,拜谒了弘一法师的圆寂处。林斤澜对弘一法师临终四字“悲欣交集”,自有心得,很有感慨。 
  我曾陪林斤澜到嘉兴,拜访丰子恺居士故居。这是林斤澜第二次来了。 
   
  黄山脚边一位朋友之子,“操作”印了一本林斤澜笔记小说(1997年7月第1版)。1998年春末,北京某编辑在四牌楼书店购得一册,与林斤澜谈及此书,林斤澜恍知此事。去信询问原由,答曰“没有您的电话”,即象征性寄了一点稿费。林斤澜笑着同我说:“他去过我家,他怎么没有我的电话呢?即使没有,问一问他父亲就知道。即使问不到,就写一封信到我家,我家忘了,就问北京文联,或者北京作协。”可是林斤澜没有追究,就是告诉他父亲一声也没有。 
  温州章发,少年与林斤澜同演抗战剧。“文革”中,挨斗挨打受不了,便说北京有个大作家,叫林斤澜,原是国民党“三青团”。林斤澜立即被军宣队抓起来,严酷的审讯,凡三次。最后军宣队说:“温州有个章发,都说你是‘三青团’,你还不承认!”——新时期回温,林斤澜对章发仍然友好。林斤澜对我说,章发肯定是没法子了,他不知道他这一说,我就会被抓起来。 
  作家刘真曾和林斤澜采风西双版纳,后来指控林斤澜叛国,林斤澜也被害得够呛。林斤澜对我说:“刘真是真以为我要叛逃缅甸,她不是把明知没有的说成有的。她可能有某种病,但她那时的确是很爱国的。”后来,刘真一阵子成了邓友梅的妻子,林斤澜和她的来往也很多。 
  文革时,北京文联的两位女同事上台批斗林斤澜。一位是《北京文艺》编辑周雁如,一位是儿童文学作家臬向真。林斤澜张大耳朵。张大耳朵不是听听周雁如臬向真说了他什么坏话,而是担心周雁如臬向真说错了话。周雁如臬向真对林斤澜没有仇恨,上台批斗也是例行公事,无可奈何。但那时批斗人、或揭发人经常发生口误、或念错“毛主席语录”这等事,发生这等事有时是很麻烦的。林斤澜为她们捏一把汗。 
  倘若说有仇家,林斤澜的仇家当是田家,反右时的北京文联秘书长。以求辉煌成绩,打人动作迅猛,出手不凡,北京文联右派8人,指标严重超出,另有9人受到开除党籍等处理。田家决意把林斤澜打成右派,成立“林斤澜专案组”,但是苦无材料,林斤澜泥鳅一般从田家指缝里滑出。不料1958年“反右补课”,田家在第三期《北京文艺》,及时发表《林斤澜小说的艺术倾向》,用心良苦。万幸,林斤澜还是化险为夷。 
  一回林斤澜对我说:“田家是从延安过来的人。在延安,别人说他右,他多年入不了党。他变左,是慢慢变左的,他原来据说也是个不错的人。反右时,他的确起劲,倘若不起劲,他可能说不定也是右派。算账只能算在时代身上。”又说:“文革时,田家贬谪西北,斗得死去活来。不久死掉了。很惨。他也是一个悲剧人物,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 
  不管大小运动,林斤澜都没有揭发过谁,批斗过谁。至于别人对他不好,打他,他不记仇,他总是宽容。他是个大悲悯大气度的人。 
  他一生没有私敌。 
   
  文革时候,四面八方的大男小女,套上红箍箍,潮水一般涌向北京,北京被淹没了。他们都是请来的客人,不敢怠慢。于是,腾房子,排铺位,添人添火做饭。来不及揉面,就在双人铺板上,用碗口粗的竹杠,一头两个人,两头一上一下跷跷板那样压出面来。别看这等吃喝拉撒小事,突然来了千军万马,非把人累得晕头转向、四脚朝天不可。 
  林斤澜正值壮年,造反派命他为小将服务。没有白天黑夜,没有上班下班。进门就是脚丫子味,后院仿佛整个是厕所。 
  一天下午,林斤澜正打算回家去看看,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中学生,东张西望,脸上讪讪,自言自语:“不是这里,不是这里……”林斤澜问: 
  “找你住的地方?” 
  点头。林斤澜又问: 
  “门口挂着什么牌子?不会没有牌子的,没有看见?没有记住?” 
  中学生把大概说了说。林斤澜估计是幸福小学,便带他去找。沿铁道,走近路。怕中学生误会,解释两句:“小路比大路近,你会走小路吗?”中学生回答: 
  “会,会,这路不小,叔。” 
  这一声“叔”,来得遥远又亲近,仿佛经久遗忘、忽然出现的亲人。那时候,挂在嘴上的,都是六亲不认的语言。 
  街上有把活人围住打。当场打死! 
  终于走到幸福小学门口,中学生也看见同伴,可铁栅栏门拉上了,几人把着,叫出不叫进。林斤澜花了很大力气,才使中学生蹩进去。中学生蹩进去后,回过头来,又是一声“叔”! 
  街上有挂牌的人走过,有敲着锣鼓自报家门的人走过。牌上写的自报的都是死罪。 
  头脑本来昏昏沉沉,这时更加沉沉甸甸了。本当朝北回家,林斤澜却朝南走到了龙潭湖。龙潭湖那年月没有亭台,整个撂荒,倒是野趣天然。林斤澜阴差阳错走到了湖边,脚下踩着了草地。草是野草,自生自灭。草地不大,在龙潭湖边上。这真是平常又平常、说不出意思的地方。阳光照着,金色,是夕阳?是秋天?草叶子有些红了,有些干了,结籽了,是寸草结籽的时候,是秋天了,秋天了! 
  这时林斤澜自叙道:“我心里抽紧,由外向里紧缩。随着慌张起来。随着晕眩,随着颤颤的,这是由里往外颤抖了……原来还有秋天,春夏秋冬还在!大自然还在!天地好生之德还在!” 
  于是,林斤澜镇定下来,希望仍未泯灭,生活还要享受。 
  忍让,宽容,仁慈,爱人,豁达,通脱,灿烂,这也是林斤澜的性格。 
  大约,这也是佛的性格吧。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邵燕祥、蓝翎说汪曾祺、林斤澜是一道一僧。而林斤澜说邵燕祥、蓝翎在开他的玩笑,是戏说。自己更不像佛。佛对世界无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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