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阀作风。按说来到革命队伍应当改变,可是他……看来改造旧东西不容易。想到这儿齐英并没有表现不高兴。他以为找到了话题,这才问道:“同志,你这把刀是二十九军的吗?”丁尚武说:“是啊,怎么样?你有意见吗?”齐英又笑了,“我没有意见,我是觉着你这把刀,一定来历不小!”
丁尚武听见齐英问他这把刀的来历,他的话匣子可就打开了:“说起这把刀来,我一入伍——参加二十九军就使它。
喜峰口一战,我就拿它削了九个日本鬼子的脑袋!芦沟桥事变的时候,就在桥口上一次反冲锋,又砍了十二个!参加了八路军这几年以来,杀的敌人就没了数!”说到这儿他把刀托在齐英的眼前:“你看,刀刃成了锯齿儿了!你可别看他钝,真能刃肉儿!别人当骑兵都使马刀,我使马刀就拿不上手来,拿着比麻秸秆儿还轻,非得用它不过瘾!我告诉你同志,哎,你姓齐是不?”齐英点了点头。丁尚武又说:“我可不是嘴楞,看你这样你没有上过火线,你知道骑兵追击怎么追吗?”说着他拉起架式来了,把枪也抄到手里:“这样:把枪往后这么一挎,把马嚼环子这么一抖,裆里一使劲儿,马把腰煞下去,四蹄登开,吼儿的家伙上去了!把刀——就是这把刀,看见了没有?这么提着,把身子往前一探,马也通人性,你知道吗?
哪儿敌人多它往哪儿冲,追上去,嚓……,你往下一看,脑袋瓜子咕喽咕噜乱滚!
就象跑到西瓜地里去一样啊!哈哈哈……”
丁尚武大笑了一阵,马上又把脸板起来了:“告诉你吧,都说日本鬼子厉害,丁尚武就是不服他!可是,哼——”他打鼻子里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伤感:“我的马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就是——
十多天了,我的大豹花马……”说到这儿他不说了,他的眼圈儿有点儿发红,他又低下头使劲地擦枪擦刀。齐英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架式可真入了神!止不住地捂嘴赞叹,心里话:好样的,要是提高了阶级觉悟,提高了思想认识,准能成为英勇的战士。可是他现在的表现旧的习气太深了。想到这儿,齐英有意地说了句:“可是同志!
你知道吗:这样的大刀也对付过爱国学生哩!我就差点没有吃这样一刀。”丁尚武听了立时把眼一瞪:“怎么?是哪个鬼孙干的?我丁尚武把脑袋揪下来也不能干那个!”齐英想了想又问了一声:“同志,是党员吗?”丁尚武懒怏怏地说:“还算是吧!”“怎么还算是?”“受了留党察看的处分。”“为什么?”
“因为耍个人英雄主义,耍军阀作风。”齐英又说:“看来你对自己的缺点和错误还是有认识的。”“咳!就是我这熊脾气改不了。”丁尚武难过地说着,又指着自己的头:“这个脑袋瓜子一热就什么也不顾了。见了敌人我就眼红,大刀一抡,我是一个俘虏也不要!”
这功夫大娘把饭端进来了,齐英没有再接着说,只是笑了笑。
大娘做的是薄片儿汤,还打上了两个鸡蛋,另外还有几个剩窝头,和一盘子咸菜条儿。大娘说:
“武儿,你快吃吧,一定饿得不行啦!”齐英这时候也让着丁尚武吃饭。丁尚武说:
“先给林丽同志吃吧,我不要紧。”大娘说:“傻孩子!有你吃的还能没有她吃的啊!一块吃吧。”丁尚武这才把枪、刀都放好,还洗了洗手,拿起窝头来两口就下去了一个。
这时孙大娘爬上炕来,在林丽头前盘腿坐下,叫了两声林同志。林丽微弱地答应了一声,她的眼睛睁开了,看得出来比刚才的神气大有好转,可是还坐不起来。孙大娘拿着调羹一点一点地喂她。她伸出手来,想要接碗,大娘一看:“哟!
这同志还戴着金戒指哩!”于是仔细地打量起来。她觉着这个同志怎么面熟呢?灯虽然不亮,因为脸儿对脸儿离得近,也还看得出:这个姑娘是上宽下窄的长浑脸儿,小嘴儿红嘴唇儿,鼻梁儿又高又长,两只眼睛多少有点儿弯,还是双眼皮儿,眉毛挺黑,肉皮儿又白又细,有几个浅白麻子儿,刚才给她脱衣裳的时候,就看着她是个细高个儿。这不是何志贤吗?怎么说她是林丽呢?噢!她的姥姥家姓林,也许她改了名字。这几年改名字的人挺多,许是她。大娘想着叫她一声,又一想:别认错了。可是越看越象,就是认错了也不算什么。
于是大娘就问了一声:
“同志,怎么我看你象志贤姑娘哪?”林丽一听就说:“我是志贤啊!大娘。”她这一说把丁尚武给闹楞了,嘴里刚咬了一口窝头,没有嚼就忙咽下去:“什么志贤?”
大娘说:“她叫何志贤,她爹就是何世昌,这是他的老生闺女,你不认得?噢,也许没有见过面儿啊。”大娘说到这儿,忽然想到这话不应该对丁尚武说,这才又急忙补上一句:“这可是个好孩子,从小儿就听说过道儿地招人儿喜欢。”
这时候丁尚武站起来了,他的脸阴沉得可怕,从眼缝儿里看到他的黑眼珠儿,射出了刺人的光芒,他指着林丽:“你叫何志贤?”林丽点了点头。丁尚武又问:“你是何世昌的闺女?”林丽又点了点头。丁尚武急了:“我瞎了眼,才救出你来!咳,我毁了你个狗养的吧!”伸手把刀抄在手里。齐英一看,赶快上来拉住。大娘也战战兢兢地拦住他。齐英说:“你这是干什么丁尚武?刀是杀敌人的!能杀自己同志吗?到底为什么?你说清楚。”
大娘就骂他:“小武儿!你个兔羔子,我看你敢!她爷爷跟你有仇,她也跟你有仇吗?你要跟她过不去,你先拿刀砍了我!
给你,给你!”说着就把头扎到丁尚武的怀里。
丁尚武看见大娘把头扎到他的怀里,就不敢再动,可是他还没有把刀放下,只是气呼呼地站着。这时候林丽说话了:
“丁尚武同志!你救了我的命,我死也忘不了!不过请你原谅我,咱们在一起呆了十多天,我没有跟你说我的原名,因为咱俩过去虽然不认识,我可知道你的名字,我觉着当时对你说了实话没有好处。但是,我的名字也并不是因为怕你才改的。因为我老早就不愿意再姓何了,我恨这个地主家庭,我和何家的关系已经一刀两断了。何家欠你丁家的人命,这是地主阶级欠的血债,不能由我们来还啊!我是一个革命战士。
你救了我的命不错,但这是同志的义务,是战友的责任。”说到这儿她的泪珠儿又滚下来了。
丁尚武听了林丽的说话,觉着有道理,可就是从感情上还不好接受。齐英这时严肃地说道:“丁尚武同志!林丽同志的话对。你应该知道同志这俩字是什么意思!你还应该知道怎样对待同志!她的爷爷是地主,但是,林丽是一个革命同志,她已经背叛了原来的阶级,成为我们革命队伍的一员了,你怎么能叫她再来偿还地主欠的血债呢?你既是共产党员就应该明白这个。脑袋不要又发热,冷静下来想一想。把刀放下,坐下来。”丁尚武这时吐了一口长气,才把刀放下,他往板凳上一坐,低下头,再也不说一句话。看这来头,丁尚武算是明白过来了,可是齐英还在闷葫芦里头。他问大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大娘说:“我对你说说吧,话长啦!都是因为俺娘家穷,小武儿他爹给志贤家打长活,那还是在她爷爷手里,因为伙计东家弄僵了,年底算帐的时候打起架来。
他爹的脾气也是倔,谁的气也受不住。可是不想一想,人家那么有钱有势,能闹出好来?志贤家那时候养着好几个护院的,他爹叫人家插上门吊起来打死了!小武儿那时候才几岁儿,他娘一天价领着他去要饭吃,怀里还抱着他的一个妹子。
他娘一听他爹死了,黑夜抱着孩子跳了井!小武丢下就孽障啦!他叔叔在关外受苦受累,没有小孩儿,才把他接出去。都说这孩子跟着叔叔准错待不了,可是,咳!谁成想,日本鬼子占了东北把他叔叔给杀了!要说这孩子也是命大,十多岁的人,一个人要着饭跑回家来了。家来在他舅家住着,住了没有一年,他舅参加暴动,叫人家抓住把脑袋砍下来挂在那大杨树上,真是吓杀人哪!小武那年许是十五岁,本来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因为他长得虎势,人家也把他抓了去,打棍子,压杠子,说他是共产党。要说这孩子从小儿就有骨气,那么死去活来地折腾他,他就没有吐口儿,以后才把他放出来。他一个人跑出去当了兵,到了事变的那年春天,他骑着那马,背着大刀,还带着两个弟兄,家来报仇,把志贤家都吓跑了,好几天也不敢上家。那时候要是看见她家的人,还不定闹个什么样儿呢?
过了没有几个月就事变了,小武他们的军队往南逃,这孩子心里有主意,他没有跟着走,开小差儿回了家。哪有家?不多日子就当了八路军,他老闹着要报仇,要不是咱八路军的纪律紧,他非把志贤家一家子都给杀了不行。可是闹来闹去的,把志贤她爷爷那老东西给吓得天天活见鬼,日子不多就死了。要说那老东西真恨人,咬他两口肉也解不了气,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仇是那个老死鬼种下的,志贤她个小孩子家可知道什么?再说,现在又都是同志,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你是不知道啊!志贤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她娘受气,她也跟着受气,这会儿又病成这个样子。咳!还不够人心疼的吗?”
大娘从开始一说就流下了眼泪,林丽的眼泪也流个不止,再也没有力量说话了,齐英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听着,气得肚子鼓鼓的,心咚咚直跳,脸一阵红一阵白,可是始终他也没搭言。他想:世界上该有多少血泪仇恨被掩盖着!有多少矛盾斗争交织着!在学校、在机关里看不见这样场面,我的知识太可怜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齐英看着丁尚武还呼呼地直憋气,于是对他同情地说了句:
“丁尚武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