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跟阿雄静静地对峙了片刻,知县虚张声势地问道:
“本知县问你,秦钟是怎么死的?”
阿雄回答知县的除了恸哭还是恸哭。
知县一时针计可施。
知县喝退左右役吏:
“你和秦钟情意笃深,他突然亡故,你自然很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哭泣,是协助本知县缉拿凶犯,剪凶除恶,只有凶犯得以严惩,你才能告慰九泉之下秦钟的冤魂。”
阿雄止住了恸哭。
阿雄茫然地说:
“我什么也不知道。”
“可这一点你兴地不知道吧。你和秦钟原是天生一对,为何你后来突然决定做陈掌柜小妾,没有嫁给秦钟?”
知县温文尔雅。阿雄后来回忆起年轻的知县时疚痛不忆,与他留给阿雄的温文尔雅的印象不无关系,知县后来自缢身亡阿雄之所疚痛,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温文而雅。
“请别误会,”知县说道:“本知县之所以问及此事,是因为不排除秦钟自杀的可能性。在他遭到巨大的精神打击之下,一时想不开跳井寻死,这种可能,你认为能完全排除吗?”
阿雄说:“他不可能自杀。他是被人害死的。”
“为什么不可能自杀?”
“我知道他不会自杀的。”
“你为什么知道他不会自杀的?”
“我不知道。”
“你刚才不是说你知道吗?”
“我没说知道。”
“你说了。”
“我没说,”阿雄突然提高嗓门,“我是说我知道他不会自己往井里跳的。肯定是被人推下去的。”
“谁把他推下去的?”
“是我。”
阿雄补充道:“是我害死了他。”
“这是人命案子,可不许胡言。”
“我没有胡言。”
“你刚才不是说他是被别人害死的吗?”
“他是被自己害死的。这怨不了别人。”
“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害死秦钟?”
“我没有害死秦钟。我是说他是被自己害死的。”
“你刚才不是说是你害死他的吗?”
“我是说……也可以说是我害死他的。”
“此话怎讲?”
“我怎么会害死他呢?我为何要害死他?”
“你说他是被自己害死的,是不是说他是自杀的?”
阿雄说:“他不是自杀的。”
阿雄倏然愣怔了,她对自己的颠三倒四迷惑不解。她不知道她胡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惧怕什么。
知县实在忍无可忍,他正要发脾气的时候,阿雄再次痛哭失声。阿雄的双肩剧烈耸动。
知县觉得阿雄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他不知道这位气质不凡的女子为何如此失态。
“求求你,这案子你别审了。”阿雄情绪异常激烈。
知县断然说道:
“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般胡闹,一介女子竟敢阻止本知县审案,你也太狂妄了。来人!”
知县一声吆喝,几名役吏窜了出来。
“拉下去掌嘴!”
役吏正要拉阿雄的时候,阿雄突然沉静下来。她用丝绢抹了抹眼边的泪。
“知县大人,我有话向你单独禀告。”
“谈什么?还想要我听你的胡言乱语吗?”
阿雄挣脱役吏的拖拽,说:“不,我要禀告一件很正经的事。”
知县不知阿雄又要胡说什么,他有点不知所措。
知县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要役吏们离开。
阿雄见大堂里已没有别人,故意眨了眨眼:
“大人,我劝你别再审这个案子了。秦钟是自己掉进井里的。”
阿雄说:
“我要跟你谈的是梅娘。”
知县立即象被虫豸蜇了一下。
阿雄说:
“陈掌柜的三房梅娘,那一夜身在何处,想必大人是清楚的吧。”
年轻的知县无法掩饰慌恐无助的表情。一切都是如此猝不及防。
三
梅娘原是翠苑楼的名妓,陈掌柜在一次风流之后用重金买来纳为妾。知县在没有晋举之前,也曾躲过老塾师的眼皮溜到翠苑楼寻欢,不料却与梅娘结下了情谊,在梅娘成了陈天万小妾而他仕途发迹的时候,他俩寻到机会仍象那时在翠苑楼一样宽衣解带,云雨一番。这事在偌大的和县唯有翠苑楼的老鸨知道,翠苑楼的西厢房是老鸨留给他俩的专用房间,以前梅娘就是在这房间里接客的,知县和梅娘第一次做爱就是在这樟脑与霉潮的气味糅杂的房间,原味原貌的场地总是更加激发知县的情趣。在陈掌柜去省城治疗痔瘘的这些日子,梅娘借故回娘家,而实则躲在翠苑楼西厢房夜夜和年轻风流的知县缠绵不止,老鸨不仅给刚上任的知县提供方便,更在为他严守秘密,老鸨知道有着知县的庇护,她每年至少要少交上百担米价值的各种苛捐杂税。在秦钟丧命的那个中秋之夜,梅娘正是和他在翠苑楼狂欢。从阿雄提到梅娘的表情和语气来看,阿雄显然知道了他们的秘密。
晚上,知县很滑稽地装扮成一个外地小贩,在挨着翠苑楼的一个废弃的尼姑庵那儿截住了梅娘。梅娘从神态举止上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年轻的父母官,见他这等小丑般的装扮,噗哧一声,笑开了。
“我说大老爷,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有哪家戏园子请你去唱戏啊?于吗穿得象个叫化子?”
接下来,梅娘发觉知县大人今天神色不对,便正言道:
“大人,哪儿不舒服吗?这阵子你劳损大大,今天特地给你带来一包补药,陈掌柜常吃这种药,是他派人从鸡笼山上挖来的,听说这种药比野参还稀罕,吃了使人精血旺盛,活筋补肾。我是从那个瘤子那儿弄来的。”
梅娘把一包药递过去,知县劈手把那药打落在地,喝道:
“我们的事败露了。不是这身装扮,我今天都不敢来见你了。”
“出什么事啦,官人?”梅娘依旧慢悠悠地说。
“我俩在翠苑楼的事,阿雄知道啦。”
“知道就知道呗,这有什么要紧。”
梅娘不以为然的样子,令年轻的知县怒火顿生,他丧心病狂地抽了梅娘一个耳光,大声责问道:
“是不是你告诉阿雄的?”
“大人真是冤枉奴家,我什么时候跟阿雄说过此事?”
梅娘拾起趔趄中掉落在地上的簪花,重新绾在头上,掩面而泣。
知县后悔刚才过于无礼莽撞,用一只手轻搭在梅娘抽动的肩上,降低声音问:
“不是你说的,阿雄怎么知道的?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哪一次无意说走了嘴?”
“没有,官人叫我不说的事,我万万不敢说。不可能说漏了嘴,我处处小心。”
“那……她怎么会知道呢?”
梅娘猜测道:“会不会是十八刀娘说出去的?”
十八刀娘是翠苑楼老鸨的浑号,关于这浑号的来历至今无一人说清,老鸨也从不对人说。就象大多数当老鸨的女人的身世一样,五十岁的老女人十八刀娘坐镇翠苑楼之前也是妓女。十八刀娘飞扬跋扈,专横窳劣,早就成了和县人眼中钉肉中刺,而她遇到这位前途正盛的知县,就象落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救命的木头,若是失去知县这张王牌,十八刀娘的翠苑楼就岌岌可危了。而她要把知县和梅娘的事说出去,对她意味着什么,世故精明的十八刀娘是一清二楚的。知县权衡一番,很快就排除了十八刀娘泄密的可能性。
“十八刀娘是不会说的,”他说,“说出去的人只有你。”
又近十五月圆了,饱满丰沛的上弦月在明净的天空迟缓移动,儒雅风流而又感到孤立无助的年轻知县在深秋的风中打了个寒颤。
梅娘一下子跪在他面前,再次失声痛哭,她边哭边说:
“实在不是我说的,若不是实话,大人可鞭答奴家一百下。”
“起来,起来,”知县把梅娘拉起来,对着月色笼罩的野外棉田,喃语道,“那会是谁走漏了风声,让这个狡黠之女抓住了把柄?”
“官人,外面风寒,我们还是到翠苑楼去吧。”
梅娘止住了哭泣,她温柔地挽住知县。知县叹了口气,两人一同朝翠苑楼走去。
四
翠苑楼的廊檐下挂着两个粉红色的灯笼,灯光映照着廊柱上刻着的两只形色淫荡的鹓雏,这两只象凤凰一样的古代传说中的大鸟,是喜欢别出心裁的年轻知县请的一位匠人刻上去的,此刻这两只鸟就象两只怪物一样正在象他咬来。知县回绝了十八刀娘殷勤地端来的梭子蟹肉,对十八刀娘面对他的一身奇异装扮的疑问也只字不答,和梅娘匆匆闪进了西厢房之后,他突然感到有一股血液直往他脑际冲涌,一连串的疑问象泡沫一样此起彼伏地闪现脑际,强劲博大的一个问号倏然而矗:阿雄为什么要抓他的把柄?
其实在整个讼案的审理过程中,阿雄早就暴露诸多大可怀疑的破绽。首先关于那一夜的情况,阿雄的说法颠三倒四,漏洞百出,一会儿说那个中秋之夜的下半夜没有月色,一会儿说有。家丁焦大听到那声问响爬起来,在院内已看到阿雄,阿雄为什么会首先出现在院内?
豆儿是阿雄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使女,第一次审问的时候,豆儿说她那一夜不在阿雄屋里,后来推翻前供,说她那一夜是在阿雄屋里的,这个对案情至关重要的疑点也在阿雄不可能是谋杀秦钟的凶犯这一判断中被忽视了。
年轻的知县倏然对自己产生了哀怨和愤怒,梅娘加倍的温存依然让他无动于衷,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处境了。梅娘放弃了努力,整好衣裙。
“官人,我俩的事不是别人说给阿雄的。”
“那她怎么知道的?”知县问这话的时候表情已不再象先前那样急不可待。
“肯定是那个骚货跟踪我了。”
知县问:“他为什么要跟踪你?”
“他想抓我的把柄,因为……”梅娘稍稍怔了一下,用舌头舔了舔鲜红的嘴唇,好象在思忖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须臾,她说,“是她害死了秦钟,我知道是她害死了秦钟。”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