涣松俣摇
陈掌柜正在满心喜悦地迎接斗蟋季节到来的时候,不虞之灾竟翩然而至。
这一日在膳房用完午餐,陈掌柜用一根细棒剔着牙垢,然后去观看一个仆人饲养的一只鹏鷉鸟,这是一只比鸭子略小而形色很象鸭子的水鸟,被那个仆人饲养在一只盛着水的小缸里。陈掌柜正在跟那位仆人说着这只水鸟的事的时候,少东家一脸杀机地向老掌柜一瘸一拐地走来。
“我要找你谈一件事。”
“什么事?你要跟我谈什么事?你谈吧。”
那位仆人意识到少东家来者不善,便知趣地走开了。
“我要谈的事非常重要。”
“什么重要的事?”陈掌柜说,“越重要我越不想谈。你回屋吧。”
愣了一会儿,陈掌柜又说:
“别再开口跟我要钱,你死了这条心。”
“我正是要问你要钱,”少东家说得斩钉截铁,“不给也得给。”
“你给我滚开,”陈掌柜呵斥道,“这阵子你天天上魔天元,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偷抢我不管,陈府的一根草你也休想得到。我给你吃,给你穿,就是不给你钱赌,说到天边这也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
少东家怪怪地阴笑了一下,把干哕在喉嗓的一块浓痰狠狠地吐在盛水鸟的小缸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你对不住我的地方太多了。”
“不给你钱去赌就是对不住你吗?你滚开,我根本不愿和你谈什么。我没你这个儿子,很早很早就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栋掌柜说的“很早”是指什么时期,除了陈掌柜自己,任何人都不知道。
陈掌柜象恨一个外人那样恨儿子,始于少东家把他的那只长颚蟋偷出来卖了那次,陈掌柜对儿子嗜赌如命的恶习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也源于那只长颚蟋。当时陈掌柜带着家丁仆佣跟着少东家找遍了和、巢两县的各个角落,寻找那个买长颚蟋的人,始终没有找到。陈掌柜在要家丁打断少东家腿的时候,他是含有一种绝望的心情的。就在那一年的暮夏,一位神秘来客带来的一只蟋蟀,以所向披靡之势扫遍了陈掌柜饲养的所有蟋蟀。陈掌柜的紫麻蟋、金背蟋、银背紫蟋、熟藕紫蟋、茄皮紫蟋均为上品,平常根本无需劳它们大驾,那次也—一端上,结果依旧无一获胜,陈掌柜在众目睽睽之下咯了一碗多血,紧接着病倒了一个多月。陈掌柜在那位神秘来客获取了他的大量银财之后,猛然醒豁,神秘来客所携的那只蟋蟀正是被少东家偷出去卖掉的那只长颚蟋。
陈掌柜历来不看重钱财。神秘来客获取的大量的银财并没有让他有什么痛心的,让他永远钻心钻肺的是那耻辱的失败和这种失败的缘由,两者相加,足以让陈掌柜坠入万丈深渊。直到今天,那年暮夏所发生的事还常常象刀子一样戕在他心坎。陈掌柜不让少东家赌钱,并非怜惜钱财,在很大程度是出于一种报复,正是由于少东家赌博的恶习才造成了他斗蟋历史上永远无法抹掉的耻辱记
少东家当然无法捕捉老掌柜这一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心理。
“你没我这个儿子,我还没你这个老子哩。”
少东家接下来说的话显然一下子转变了父子谈话的格调,少东家说:
“你如果想去南天门法场,你就不跟我谈。”
“你什么意思?我去南天门法场干什么?”
“小时候看‘秋决’真有意思,”少东家又用那种惯常的阴阳怪气的语调说,“我总是爬在树上,斩首囚犯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刽子手晃着亮灿灿的大刀,在斩首之前把囚犯身上插的木牌拿掉,然后把木笼子囚车横悬在树上,让囚犯的头露在外面,一刀下去,头就咕噜噜掉在地上,有时候掉在地上的头上的眼睛还一个劲地眨巴。唉,已经好多年没去鸡笼山了。”
“你又犯什么神经?跟我说这些干吗?”
“好吧,”少东家俨然道,“实话实说吧,秦钟不是自己掉井里的,是被人害死之后扔到井里的。”
陈掌柜脸上掠过一片严峻之色。
“你在胡说什么。当心你的那只腿。”
“我现在一点也不当心了,你再对我下手,除非你自己愿意上南天门被斩首。”
“你这个孽障!再胡说我马上喊家丁来。”
“你喊吧,我现在一点也不怕了。我有置你于死地的法宝。”
陈掌柜已经意识到这个孽障要说什么了,陈掌柜为自己在儿子的恫吓面前所表现出的软弱而苦恼,他不知道为何要怦怦地心跳。秦钟之死与他毫无关系,可他却无端地害怕。
陈掌柜故意往屋子里走,他知道他会跟他而来的,许氏出去拜佛了,不在家。果然他来到自己屋里,少东家也跟着进来了。少东家进屋之后就把门掩上了,少东家趾高气扬地伸出手:
“拿三十两银子来。”
“休想。”
“我知道家里不缺银子,去年生意做得很红火,我眼没瞎。佃户送来的米也大部分兑成了银子。三十两银子对你来说是个小数目。”
“再小数目,我也不会让你拿去赌博。”
“何必呢,”少东家说,“还是把银子拿出来吧,别为小失大。”
“我要不拿,你想怎么样?”
“当然是去县衙告你呀,告你害死了秦钟。”
“知县大人会信你这个孽障的胡言乱语吗?秦钟死的时候,我在哪儿?知县大人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
… “有一点,”少东家说,“知县大人可并不了解啊,是你把砒霜交给我的,你在把砒霜交给我之后借故离家治病,故意造成作案时你不在现场的假象。”
“你……你……”陈掌柜象遭雷击般昏厥了过去,醒时发现少东家已不在屋里。
陈掌柜满脸煞白地走出屋子,看到少东家正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于是气汹汹地喊道:
“你站住!”
少东家又往前走了两步,停了下来,他并不回头,细瘦的背影带着某种挑战意味。
陈掌柜走了过去,猛抽了少东家一个耳光。
少东家冷冷地瞟了眼自己的父亲,突然嘿嘿一笑。
陈掌柜又觉出一阵晕眩,他摊开了攥着三十两银子的右手。
少东家抓起银子,迅速向大门外走去。
陈掌柜知道少东家又去魔天元赌场了。
三
蒹葭苍苍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
阿雄不知为何在这个春夜,等待陈掌柜到来的时候,竟让思绪回到了童年。阿雄无助地站起来,倚在窗口,外面混沌的夜色让她的思绪更加缭乱。在这个缭乱的夜晚,阿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复吟诵起秦钟教她背的这几句诗。这么多年她对这几句诗竟然还是情有独钟,而这几句诗也总能带她回到久远的往事中。
童年时期的阿雄聪明伶俐,但就是记不住老塾师要她记住的那些古诗古词,而跟着秦钟几次一背,却能记牢记深,这一点让幼小的阿雄茫然又喜悦,常常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激动之中。
那个初秋,蟋蟀河岸边的芦苇象一道美丽而绵延的绸练屏障,保护着两个孩子的童话世界。进了陈府之后,阿雄面对陈府的蟋蟀房常常忆起家乡境内的蟋蟀。初夏至晚秋,河岸上不仅有各种彩蝶纷飞,还有躲在草丛里的蟋蟀发出潮声一样轰鸣不绝的声响,阿雄在秦钟的带领下捉过蟋蟀。阿雄对童年捉蟋蟀的情景印象模糊,实际上阿雄一点也不喜欢那黑黑的小虫子,但阿雄对秦钟教她诵过的《诗经》却每一句都记忆清晰。阿雄开始一句一句跟着秦钟诵,秦钟背一句,她跟着重复一句,后来在初秋之风的吹拂下,阿雄望着河对面的茫茫苇屏,在突如其来的某种可以称之为茫然的心绪之中,独自吟道: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阿雄不知那种心绪因何而来,便问秦钟这四句诗是什么意思。阿雄明显觉得自己在学识知识上远不如他,阿雄不明白他那位做郎中的爹是如何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让他记住那些古诗古词的,阿雄一门心思地认为小秦钟能记住这么多诗词肯定是他爹有什么绝招。教阿雄的塾师是爹从老远的省城请来专门教授她写字吟诗的,阿雄记不住老塾师要她背诵的诗,却能很快从秦钟这儿学会背吟许多诗,这一点使阿雄在那个晚秋的蟋蟀河边茫然无绪。
阿雄听完秦钟对刚教她背吟的《诗经》上那几句诗的解释,一种象在河面上摇曳荡漾的轻雾一样的遥远的憧憬在阿雄心中散开。这个初秋迷濛河岸上的傍晚,构成了阿雄对秦钟最初的记忆。阿雄永远忘不了她当时对秦钟说的话,阿雄说那话时似乎已带着一种成年人的羞怯之色。
“我就是那在水一方的佳人。”阿雄说。
秦钟当时的反应令阿雄失望,也令她痛心。阿雄记得清清楚楚,秦钟是这么说的;
“你瞎说。”
秦钟瞥了眼呆愣的阿雄,又说:
“以后再瞎说,我就不带你出来玩了。”
秦钟一本正经的训斥让阿雄委屈而又感伤。而让阿雄指责秦钟瞎说的,是秦钟在回来的路上说的话。
秦钟说:
“我已有佳人了。她是我妈,可她已经死了。”
四
陈掌柜在三星偏西的时候才进阿雄屋子。
陈掌柜进来的时候阿雄还躺在床上苦思瞑想。
陈掌柜自从建了蟋蟀房之后,家里的生意基本上都移交给管家王爵亭了。陈掌柜除了在和县有百亩良田出租给佃户,他还从作古的老父那里继承了一个规模很大的酱园店,和一个豆制品的作坊。陈掌柜由于少东家突如其来的讹诈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便要身边的饲佣去豆腐坊舀来一碗豆浆,陈掌柜喝下豆浆之后,才倏然想起今晚答应阿雄跟她过夜的,便在这时候推开了阿雄的门,见阿雄尚未成眠,心中顿生一股疚意。
陈掌柜没料到阿雄今晚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