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耳光或者什么,蜡蜡会变成什么样子?会疯掉,还是……妈妈当然没有。妈妈让蜡蜡回家,接来晶晶陪伴蜡蜡,表里笑笑地作没事,却总偷偷为女儿掉泪,给蜡蜡买高中课本,不作声地集了那许多招生简章……就连第三个人——治好蜡蜡的最重要的人,也是妈妈带来的。
蜜蜡数学不好,学到头大仍是不会。偏又是不好自学的课目。
托帕是妈妈做主,悄悄找来的家教:妈妈写了告示,和叔叔到大学周围贴好,然后回来家,接电话,细细筛,最后带来个心理学的大四男生。男孩子叫托帕,第一次和蜜蜡见面是妈妈带进屋的,高高大大,把小屋一下塞满。
三十六
他们进来,蜜蜡正读书,便先对妈妈笑一笑,又用眼睛向他把头一点。男孩子眼神愣愣的,是不期而遇漂亮女孩时会有的那一种,又有些羞羞的。蜜蜡看出托帕的腼腆,好感于他的收敛,又担心自己的沉默要吓到他。却不会:他安然地说着有去无回的话,仿佛习惯了自言自语,只把蜜蜡当作精细逼真的洋娃娃,休息或每课讲完,就会想些话告诉她。慢慢的,他的童年回忆,日常琐事,不顺心的开心的情绪都说给了蜜蜡。蜜蜡仍说不出话,可托帕似乎能知道,她在听——蜜蜡真的在听,不知怎样,托帕是能让人倾听的,或者说,会有某种魔力帮助他们的交流。
而托帕也是能让人倾诉的。
有一回,妈妈让他们下课休息,端进水果,叫“蜡蜡让给老师吃”,蜜蜡没作声,出去取个勺子,拣个橙子剥给他:挖橙子,这本是欧泊教的习惯,蜜蜡想也不想便把手翻弄得快活,托帕却感了兴趣,挪挪椅子凑来:“怎么弄来?教我,我回去剥给小海,她也喜欢橙子。”说着已拣一个给她。蜜蜡就猜,小海于他,该是她于欧泊一样的人吧?听住了,竟忘了接过橙子。果然托帕解释:“小海是我女朋友,我们一起长大的,感情特好。”蜜蜡便点点头,接了橙子放慢步骤给他看,剥了一半递给他,扬扬下颏儿,意思是“你试试看”。托帕弄不对,蜜蜡看着急,就伸手帮忙:“力道不对。要找角度的,像这样……”她发现托帕看着自己的惊奇,骤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能有开口讲话的欲望了!托帕朝她会心一笑:“你的声音像你妈妈,挺好听的。”蜜蜡也淡淡笑了。
以后,托帕就不会再单向谈话了。他们之间渐渐热闹,渐渐熟络,蜜蜡试着在托帕跟前说很长的话,也会没顾及地笑闹,托帕把和小海的每段故事都讲了给她,从未见面的小海,仿佛成了蜜蜡身边每日见到的人;蜜蜡有时也想讲欧泊的,却没办法出口:“欧泊”,不知不觉已在心中一角塌缩成黑洞,连光都逃不去,始终可怖地旋着,吸着,不能想。
穿裙子的季节,是属女孩子专有的:暖草和风时节,女孩子的眼波,肌肤,身体,心思,都软软香香长成着,一眠大一寸。女孩子的变化,成熟,似乎都赶在夏天里。蜜蜡有四个气候截然的夏天,串起她童年和成年光影流转的幻化。
16岁,蜜蜡邂逅欧泊,把温暖湿润的美妙爱恋带给她,一如那个夏天在记忆中的温度;17岁,蜜蜡和欧泊相爱,睡在欧泊怀里,夏天都变了清爽馨香的;18岁,蜜蜡已失去欧泊,那冰洌刺骨的春天,是心被裸体的寒冷;蜜蜡关自己在家,职高毕业后就是高考落榜,那个夏天温吞闷窒;19岁,蜜蜡复读,托帕带着,蜜蜡说话了,考中了,重考的夏天是火辣辣的炙热……
入学不久,蜜蜡和妈妈吵架了,是这对母女多少年第一次冲突。
欧泊走后,悲痛渐渐退却,浮涨上来的是恐惧,尤其夜晚,难熬的。醒着,体内有翻腾的虚空,想要欧泊,蜜蜡把手放下去,拱起身体,瞪大了眼看黑暗中,骗自己欧泊回来了;睡了,梦里总有沉沉黑雾,一匹黑豹子,亮着黄眼睛,飕一下身边奔过,会掠去她所有气力,整个人掉下去,遍身濡湿吓醒,又重复想念欧泊的动作。托帕毕业后忙着入行,和他几乎断了联系,蜜蜡又恢复少话出神模样,清濯憔悴了许多。
大一深秋,妈妈来学校看蜜蜡,待了两天,便带她去个地方,在市中心,背街一座灰色的楼,蜜蜡看到大门口小小一块牌子:“**康复中心”,便知是要看心理医生了,连连摇头后退。妈妈拽了她手腕:“蜡蜡别怕,我打听到托帕就在这家上班,咱们去找他,好不好?”“不好。”“蜡蜡,妈妈去找过你的辅导员了,老师说你不和同学来往,尤其是男孩子,你很讨厌他们吗?这样是不行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没病!”蜜蜡慌乱摇头,要拍开妈妈的手。
蜜蜡犟劲儿上来,死活不听话,母女俩拉拉扯扯,在门口逡巡个把小时,妈妈劝哄得嗓音带哑:“蜡蜡,跟妈妈上去,听话……”蜜蜡还只顾说:“妈妈是多余的操心,我没事,妈妈,别烦我!”“蜡蜡……”妈妈眼里突然盈了泪水,揪着蜜蜡的手也放开,“妈妈不好,妈妈没能给你正常的家,蜡蜡的性格、经历、生活,这之中的不幸,都是妈妈的责任……妈妈一直想和你说,妈妈对不起你……托帕让你开口了,妈妈看着和他在一起,你好多了,妈妈就想带你来试试看……你要是实在觉着难受,咱就不去了……看你受罪,可不知道怎么帮你,妈妈都伤心死了……”妈妈掩住脸,哭了,蜜蜡不知所措,只好看着妈妈——猛然惊觉——妈妈老了!
妈妈老了。文采飞扬的眼角眉梢添了皱纹,漂亮板正的身材肩头变得佝偻,就连葱管一样的指节也有了苍老的痕路——蜡蜡的漂亮妈妈,似乎会永葆青春的漂亮妈妈,居然老了,就在这两年,陪着女儿难过,为女儿担忧的这两年里,妈妈一下子,老了。
三十七
蜜蜡的泪落下来,走去搀好妈妈:“妈妈,我去,我听话,我会好的,我以后每周都来找托帕,妈妈,别哭……”
帮助蜜蜡的第四个人属无心插柳的类型,在蜜蜡看过托帕回来的一个傍晚突然冒出来。
蜜蜡走着,觉到有人尾随,再走,还跟着,蜜蜡走快,他走快,蜜蜡停下,他也停下,绕了许久,总也甩不掉。蜜蜡被跟得烦了,转身迎着他走回去,叉好腰站他面前,发现这男人比自己还稍矮些,架副艳丽的板材眼镜,面孔倒干净清秀,只是似被自己的气势吓到,慌乱之下有些畏缩。
蜜蜡摇晃着脑袋笑:“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看你的腿挺漂亮的。”板材眼镜无辜坦率样子让人来气。
“漂亮吧?谢谢。”蜜蜡眼眯眯,随即笑容消失立刻凶狠,“想看,回家看你自己女人的去!”转头就走。
又被他拽住:“别走别走!是这样的,我是个模特经理,我们得拍个紧肤霜的平面,找好的模特腿太干了,我看你的不错,咱们回去拍吧?”
板材眼镜有些呆傻气,蜜蜡给逗乐了,却仍是不停步:“想骗我啊?可难了,老有人街上拦我,你不是第一个,你们这种骗钱的地方,我见多了。”
“别别别!我不是骗子,真的!”板材眼镜堵在她前面,双手伸展。
他想了想,说,“你不信我我也没法儿,这样吧,我给你个电话,你考虑好了找我,总可以吧?”
也没名片,只扯块便签写串数字塞进她手心,走了仍不住喊,“一定打给我啊!”
……
下周再找托帕,蜜蜡把这事当笑话讲了,托帕却没当笑话听,沉吟了说:“你可以去看看啊?”
“啊?”
“我是说啊,你去看看,如果不是骗人,倒是件好事呢。”他把手中的笔在桌面上敲了几下,“蜡蜡你看,我总跟你说,你需要转移压力,广告公司人多面杂,可以接触许多人,对你很有帮助的,而且,你忙起来心思也就不会这么重了。你说呢?”
“可是……”
“正好,今天小海要给她的老板补习中文,我不用陪她,这样吧,下班我陪你去看看?”
“嗯——好吧。”
板材眼镜有些女气,做起事倒干脆,立刻把蜜蜡拍了照片,不几天出份合同给签了,蜜蜡就糊涂地成为他麾下兼职模特,日程一下排满,不过状况也确有好转,经济上的,看托帕的费用都不用妈妈给了;心理上的,还果真没多少空闲发呆沉默了。
上午十一点零五分,云朵洁净,阳光细碎,他又见到了她——只浅浅一眼,目光便粘住了她。
这女孩子化了不薄不厚不浓不淡的妆容,眉是修过的,却不吊梢不尖细,细看去,倒还借了些男人的英气;小巧眉头微微下滑,拱出氤氲的眼,眼睫好像没装饰过,因为并不像苍蝇腿子——那种很多女孩子用小刷子蘸了昂贵油彩涂就的形态,却又能浑然天成地在眼尾投下让多少异性为之怦然的阴影;鼻翼莹润,唇色却白,也并没有讨人喜欢地鼓着努着,只平淡地搁在那儿,反而成就了另一种表情:说不上是喜是嗔,却能从中咂摸出若隐若现的失落,无法忘怀。
他按男人看女人的默认顺序,顺着颈子看下去,一路溜到胸前:女孩子套穿了两件窄窄紧紧的运动背心,玫红墨绿,色调撞击得不温不火;一里一外的两重领口都开得低低,外面的领口咬合着里面,里面那一重则咬合了——领口真的低了,让他看到了那条托举力造成的线段的末尾。他有些紧张,有些窃喜,定了神想再看——那浅浅的一道却被遮住了——细看去,并不是遮住,而是插了东西:是勺子,那种学生最常用的不锈钢长柄勺。现在长柄看不到了,只有勺子圆圆地露在外面,竟被两根纤细的指捏着!
惊讶里他去看她的表情——这个应急举动显然错到了家,她故意投来的目光被他毫无准备地一头撞上,他立刻想起,这是人来人往的学校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