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掉散文的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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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掉散文的辫子-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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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类散文,是纸业公会最大的恩人。它帮助消耗纸张的速度是惊人的。千篇一
律,它歌颂自然的美丽,慨叹人生的无常,惊异于小动物或孩子的善良和纯真,并
且惭愧于自己的愚昧和渺小。不论作者年纪有多大,他会常常怀念在老祖母膝上吮
手指的金黄色的童年。不论作者年纪有多小,他会说出有白胡子的格言来。这类散
文像一袋包装俗艳的廉价的糖果,一味的死甜。有时袋里也会摸到一粒维他命丸,
那总不外是一些“记得有一位老哲人说过,人生……”等等的金玉良言。至于那位
老哲人到底是萧伯纳、苏格拉底,或者泰戈尔,他也许根本不记得,也绝对不会告
诉你。中国的散文随“漂鸟”漂得太远,也源得太白了。几乎每一位花花公子都会
蒙在泰戈尔的白髯上,荡秋千、唱童歌、说梦话。
    花花公子的散文已经泛滥了整个文坛。除了成为“抒情散文”的主流之外,它
更装饰了许多不很高明的小说和诗。这些喜欢大排场的公子哥儿们,用起形容词来,
简直挥金如土。事实上,他们的金都是膺品,其值如土。他们绝大多数是全盘西化
的时代青年,大多数只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而不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大多数看过
摩娜·莉莎的微笑,听过《流浪者之歌》,大多数都富于骑士的精神,不忘记男女
两性的平等地位,所以他们的散文里充满了“他(她)们都笑了”的句子。
    伤感,加上说教,是这些花花公子的致命伤。他们最乐意讨论“真善美”的问
题。他们热心劝善,结果挺身出来说教;更醉心求美,结果每转一个弯伤感一次。
可借他们忽略“真”的自然流露了,遂使他们的天使沦为玩具娃娃,他们的眼泪沦
为冒充的珍珠。学者的散文,不高明的时候,失之酸腐。花花公子的散文,即使高
明些的,也失之做作。
    (三)浣衣妇的散文(washerwoman's prose):花花公子的散文,毛病是太浓、
太花;浣衣妇的散文,毛病却在太淡、太素。后者的人数当然比前者少。这一类作
者像有“洁癖”的老太婆。她们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结果污秽当然向肥皂投降,
可是衣服上的花纹,刺绣,连带着别针等等,也一股脑儿统统洗掉了。
    这些浣衣妇对于散文的要求,是消极的,不是积极的。她们但求无过,不求有
功。对于她们,散文只是传达的工具,不是艺术的创造,只许踏踏实实刻刻板板地
走路,不许跳跃、舞蹈、飞翔。她们的散文洗得干干净净的,毫无毛病,也毫无引
人入胜的地方。由于太干净,这类散文既无变化多姿起伏有致的节奏,也无独创的
句法和新颖的字汇,更没有左右逢源曲折成趣的意象。
    这些作者都是散文世界的“清教徒”。她们都是“白话文学”的善男信女,她
们的朴素是教会聚会所式的朴素。喝白话文的白开水,她们都会十分沉醉。本来,
用很纯粹的白话文来写一般性的应用文,例如演说辞、广播稿、宣传品、新闻报道
等等,是应该也是必要的。我不但不反对,而且无条件地赞成。可是创造性的散文
(更不论现代诗了)并不在这范围之内。由于过分热心推行国语运动,或长期教授
中小学的国语或国文,这类作者竟幻觉一切读者都是国语教学的对象,更进一步,
要一切作家(包括诗人)只写清汤挂面式的白话文。根据他们的理想,最好删去
《会真记》和《长恨歌传》,只留下《错斩崔宁》和《拗相公》;最好删去杜甫和
李商隐的七律,只留下寒山和拾得的白话诗。
    在别人的散文里看到一个文言,这类作者会像在饭碗里发现一粒砂,不,一只
苍蝇,那么难过。她们幻想这种“文白不分”是散文的致命伤。我绝不赞成,更无
意提倡“文白不分”的散文,但是所谓“文白不分”的散文有好几种,有的是坏散
文,有的却是好散文。将文白的比例作适当的安排,使文融于白,如鱼之相忘于江
湖,而仍维持流畅可读的白话节奏,是“文白佳偶”,不是“文白冤家”。“雅舍
小品”,“鸡尾酒会及其他”,“文路”等属于这一种。至于我在前面举例的国学
者的“语录体”,非文非白,文得不雅,白得不畅,文白不睦,同床异梦的情形,
才是“文白怨偶”,才算文白不分。所以,浣衣妇所奉行的主义,只是“独身主义”,
不,只是“老处女主义”。她们自己以为是在推行“纯净主义”(purism),事实
上那只是“赤贫主义”(prnurism)。
    (四)现代散文(modern prose):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修养,眼看着一代不
如一代;熟谙旧文学兼擅新文学,能写一手漂亮的散文的学者,已成凤毛麟角。退
而求其次,我们似乎又不能寄厚望于呢呢喃喃的花花公子,和本本分分的洗衣妇人。
比较注意中国现代文学运动的读者,当会发现,近数年来又出现了第四种散文——
讲究弹性、密度和质料的一种新散文。在此我们且援现代诗之例,称之为现代散文。
    所谓“弹性”,是指这种散文对于各种文体各种语气能够兼容并包融和无间的
高度适应能力。文体和语气愈变化多姿,散文的弹性当然愈大;弹性愈大,则发展
的可能性愈大,不致于迅趋僵化。现代散文当然以现代人的口语为节奏的基础。但
是,只要不是洋学者生涩的翻译腔,它可以斟酌采用一些欧化的句法,使句法活泼
些,新颖些;只要不是国学者迂腐的语录体,它也不妨容纳一些文言的句法,使句
法简洁些,浑成些。有时候,在美学的范围内,选用一些音调悦耳表情十足的方言
或俚语,反衬在常用的文字背景上,只有更显得生动而突出。
    所谓“密度”,是指这种散文在一定的篇幅中(或一定的字数内)满足读者对
于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当然密度愈大。一般的散文作者,或因懒惰,或因
平庸,往往不能维持足够的密度。这种稀稀松松汤汤水水的散文,读了半天,既无
奇句,又无新意,完全不能满足我们的美感,只能算是有声的呼吸罢了。然而在平
庸的心灵之间,这种贫嘴被认为“流畅”。事实上,那是一泻千里,既无涟漪,亦
无回澜的单调而已。这样的贫嘴,在许多流水帐的游记和睛三话四的书评里,最为
流行。真正丰富的心灵,在自然流露之中,必定左右逢源,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步步莲花,字字珠玉,绝无冷场。
    所谓“质料”,更是一般散文作者从不考虑的因素。它是指构成全篇散文的个
别的字或词的品质。这种品质几乎在先天上就决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
低。譬如岩石,有的是高贵的大理石,有的是普通的砂石,优劣立判。同样写一双
眼睛,有的作家说“她的瞳中溢出一颗哀怨”,有的作家说“她的秋波暗弹一滴珠
泪”。意思差不多,但是文字的触觉有细腻和粗俗之分。一件制成品,无论做工多
细,如果质地低劣,总不值钱。对于文字特别敏感的作家,必然有他自己专用的字
汇;他的衣服是定做的,不是现成的。
    现代散文的年纪还很轻,她只是现代诗和现代小说的一个么妹,但是一心一意
要学两个姐姐。事实上,在现代小说之中,那散文就是现代散文,司马中原的作品
便是一个例子。专写现代散文的作者还很少,成就自然还不够,可是在两位姐姐的
诱导之下,她会渐渐成熟起来的。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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