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姐妹还没有人出来工作,而爸爸妈妈就好像不在他们的世界中。
昭华讲起他们是因书法结缘的,昭云听了就觉得称心如意,非常地愉快。此后她总偷偷观察着姐姐那些有关书法的事情,一看到她和从未谋面的人有执着地追求着意境的趋向就很开心。在她的想象里,已经信任地把昭华的男友想成了居住在某种境界中的人了——对她来说,这是人生唯一的可活之处。那时她终于知道自己不是那么与世隔绝的了,至少可以触摸到他们了。因此即使只是听到姐姐一句发泄的丧气话她也会失望之极,黯然失神,只是并没有说出来。
后来昭云到了大学里,也开始学书法。
如今昭云是什么也不相信啦。既然世界如此凡庸,一切都无法摆脱,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知道呢?昭云不喜欢那个还没见到的未来姐夫了,觉得姐姐其实也是被空言和大话蒙骗了,既然是会受人蒙骗,说明你自己同样浅薄,昭云对姐姐也就没有了以前的信任了。即使她和他是真的有什么境界,那又怎么样呢?——昭云冷笑地暗自说:我也不爱知识了。
雨又下了起来,房间里很快地暗下来,又很快地回亮。然后空间又跟墙外有些凉意的雨雾一样,在而无人注意了。
沉静有着什么样的特质,要唤起人心中的不安生。就连这空间仿佛也无法忍受。红漆楼板、木楼梯、小小的房间,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和谐?没有什么是不顺眼的,并且早已熟悉,从来都没有对此生厌,从来都没有感觉不欢,现在也没有。
但是心里不能忍受,大概是因为有一些得不到舒畅吧。这些空间,从来、以后都熟悉的房间,为什么走在这里,就像从虚空走过?已经贴着地板行走,每一步都在这里,然而就像声音响过房顶,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它徐徐走过空中,却没有办法消除它的模糊。真真实实地走上一脚,想要知道是在哪里,然而明明觉得正在这儿,一切正常,也没有什么不结实,却同时也完全地明白了:再也不能透过这点。越过身体与这些事物的距离,如今怎么觉得是难以做到的了?
如果是这样,人又有什么呢?每天都在做事,而事情已经不能被人透过,真希望有再一个刚刚醒来的幼年,一切不能不沉浸入人间去,难以分辨。
昭华忽然感觉很爱很爱这房子,很希望很希望被安置在此时此刻,以及以前,然而又无法做到了。即使是把心挖出放在这楼板上,又怎么能保证它感觉到,它跟楼板之间、跟外物之间,不是再难彼此透进?不行的啊。它不会了。
并且这些时间也终将过去。
一些东西总是消退。无法保住哪怕是这房间。
现在这么地明白,这么明显,不是说失去使人心痛,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将来也会不如人意。在这二十五年的时间后再延续的面目上,也将是有令人绝望的点,有破损的面的啊。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呢?人跟人是不同的,所有的生命是分离的,像是一个谜语。所以他们才是这样。
触手可及的侧面就是一个窗子,微微透过雨里的天光来。昭华默坐了一会,这才意识到了。可是她想到外面风雨如晦。
雨还没下的时候苍蝇到处飞,听说下雨时蚊子也特别多。无缘无故被黑蚊子咬到了就会醒悟说:“难怪我刚才被蚊子咬着”,原来已经在下雨。坐在屋里听到午后密雨的萧萧声,昭云就笑说:“雨在屋后下了。”大概她不愿意相信雨在屋后下到这么大。别处还没有——一直都没有——这也是可以相信的。
别人一直在谈话,昭云就在旁边坐着,并不喜欢那些声音,大概还觉得可以厌倦,却一时没有离开。
雨在下的时候昭华却没有见到蚊子。她有一个时刻明白一点事:雨已在下,蚊子在房子里找了地方就不动了。下了雨,它们要找一个藏匿处。
既然明白,昭华就不再想这个了。
想到自己就在窗子边,昭华便恍然了:难怪有些明亮。即使是下雨,天光也会映亮被透越的地方的。当爸妈辛辛苦苦建造这个房子的时候,有没有一点模糊的先觉:这个地方被她意识到了呢?在这整个人生上,这一点事情可以多么不同,又可以让人困倦。一个人生算得了什么,这么多个人生又只能是宽广的水泥场上午后一个笑容,像是一个浮雕。
如果肯这样想,那还有什么难受,还有什么忧虑,可笑的是这些想法并没有被心所感觉,并不能使顽固的心灵相信。可以相信的是:唯一让人关注的东西是自己的亲人正在一种无聊无助的状态中,这是事实,任何想法都抵不过这真相吧。
可又是谁要感觉到无奈呢?
二十五 雨依然
有了女朋友之后,昭阳也是从不发脾气,也不显得对事情冷淡,相反,看起来是更加地正常,像个已长大的人一样。
这婚事本来就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提出真正有效的意见。那是一个校长的女儿,所以昭阳常常去替他考试。
姑姑高兴地跑到家里来,急急地说:“我看到了……今天昭阳的女朋友刚好被我看到了。我正跟我们双儿走在路上,准备去商场买东西,还没到门口双儿就拉我说‘那不是昭阳哥哥吗’我赶紧看过去,果然是他!旁边一个女孩子拉着他手,不用说肯定是他女朋友了。我忙拉双儿‘赶快躲起来,让他看见了不好意思。我们偷偷过去看看他女朋友是什么样。’结果被我们看到了,我们就在旁边几步远,看得清清楚楚。人不高,有些黑,长得并不好看。他们可能刚从商场出来,在商场外的路上牵着手走去。我看见那女孩子边笑边说话,昭阳只是听着,也在笑。……”
妈妈听了就不高兴了:“难道她自己双儿就很漂亮吗?鼓着脸,也不高。在家里当然是没有在外读书那么白了……说她不漂亮,可不要让昭阳听到了,以后要进了门,更加不能让她自己听到,要不一辈子都记得。”
然后妈妈又问昭云:“真的没有双儿高吗?比昭阳还黑?”
昭云郁闷不想动口,结果没好气地回答:“怎样就怎样,关你什么事?……难道不漂亮的都不用嫁?”
妈妈就没话可说了。大概心里在揣摩,根据大家所说的,那女孩应该是怎样?不漂亮,那毕竟是不大好。
现在才想起来,昭阳以前就会去替人应考了,还在怀疑他跟同事相处的精力,原来可能只是“应该”的。
……
昭云心里叹息,又在冰凉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姐姐也在房里,于是昭云起身,走了两步,吁了一口气便靠着墙站住。
昭华觉得可笑,她吁一口气显然是有目的的,大概要代替感叹和此类的发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奇怪地坐在门槛上……为什么却感觉可以笑起来?”有哪一句表达可以说得明白呢?
她靠墙靠得够了便顺势蹲了下去,什么都不值得她说,什么东西被她说出来都是无聊的。
昭华转过脸去,对她坦然一笑。昭云也跟着笑了笑,又叹一口气。昭华便说:“怎么了?”其实她并不想问她为什么叹气,时不时地叹气是昭云的习惯,也没人问她为什么。昭华想问的是她走到墙边然后靠住墙的这个样子里有什么东西?昭云摇头回答:“没什么。”也不知道是回答哪一句了。昭华只好接下去:“没什么为何叹气?”昭云微笑说:“那又怎么了?”
“没什么,不好而已。”
房里墙上挂着一幅篆书和一幅芙蓉花作品。对面是一幅昭华自己的行书。大桌子后面还藏着两个写意山水画小断片。昭华一坐下去就把自己把它挡住了,然后无事时就把手伸到旁边,似乎想摸一摸它。这是她男友的练笔作。
妹妹已经入神地拿着笔,不知道正写什么东西。大概也是觉得很有必要吧……未必真的必要。
她只写了一会就完了,又无聊起来。
……
两处房屋之间只隔着一道水泥路,昭华从过巷的圆门里跳出来,一手遮头几步冲到了另一个房屋的门前,却被妈妈放着挡雨的一把大伞给阻住了。雨一大,妈妈总是要用一把大伞抵在门口,以为这样雨雾就溅不进去,门里才不会湿淋淋一片。昭华被挡住,便有些生气,心想妈妈真是多事,便一把扯开,赶忙进去,又回头将它安放好。头上已经落了一些雨珠。妈妈见儿女不在里面,还要放伞,大概是不想让他们进来了吧。昭华正闪过这奇怪的念头,谁知一进屋就碰上妈妈的脸,她刚好走过来,很高兴看到昭华,脸上便现出安详的微笑。
“鼻子这么灵,闻到茶香了吧?”
昭华并不回答,在椅上坐下才问:“爸爸呢?”
妈妈徐徐说:“没看见在床上吗?”
“又睡觉!整天刚好是像猪一样。”
妈妈也过来坐下,想了想才说:“猪还不会这样爱睡,怎么比得上他?”
昭云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屋里的消息,也从外面进来了。妈妈说着:“不要踩湿家里……”
如果是别人,她心里就会想:“下雨天湿淋淋的,还跑来跑去,这么多事,到处踩湿人家屋子。”同时脸上还显出明隐不同的不乐意。现在是女儿多事进来,妈妈大概是来不及想明白这种讨厌了。
“爸爸怎么没有出去?不是应该在哪个人家里吗?”昭华问。
妈妈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应该抓住时间吗?”昭华又笑说。
妈妈便说:“哪里能总是去赌呢?久了哪还有救?”
“他居然赌得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呀?”昭华又笑了,看了看床上,爸爸趴着睡,一动不动。不知道有没有为了听到这些话而中间醒了过来?
昭华不在意地猜想了一下。
下雨了,本来他们应该聚在被困住的地方,开始玩牌的。
昭云看姐姐到家里去了,也便安心地准备跑过去。出房门的时候顺手勾住门环要关门,一种秘密的、安然的摩擦声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