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找孩子,大声喊着名字。一个男孩很快晃了一下头然后低下去,催着同伴:“快点!……叫我干什么!我妈在喊我了……她听不到。”果然他再次侧耳听时,妈妈的声音已经消失,于是又大声呼喝起来:“好!出七就对了!”
昭华看到妈妈出来了。她站在门边看了一会,摇头说:“这帮孩子!一放假就这样。”接着便大声喊:“你们这些小孩不要在这边吵,别人看书呢。大吼大叫的,像什么样子?走,到那边巷里去,去前边那条巷玩好了,那里也很宽,这里要看书。”
如今没有人看书了,妈妈还是看也不看就以为有谁在学习。
那些孩子不知道听到了没有,大概只知道有人在赶了,为了找个清净的地方,又一窝蜂嚷嚷着移到别处。一路上还争论不休,一个声音喊“这里”,很快他们又在稍远处停下来了。
妈妈点头叹气。他们一走,这里又安静了下来,三个人又可以说话了。昭华便问:“今天没事了吗?”没等她回答又问:“哥很早就走了吗?我都没来得及看见他。”
妈妈说:“你只顾着睡,哪里见得到?他在你醒来好久之前就到镇上去了。”
昭华不以为然地说:“去那里干吗?又想干什么?”
妈妈说:“总之是有事了。可能校长又叫他做什么了吧。”
“真郁闷,好好的去帮人家做事!”
妈妈不满地说:“做事不好吗?难道总没什么事就好了?”
昭华生硬地说:“没什么不好!咱们家本来清清静静的,居然要去帮人家做什么官场文章……”
说到后面就模糊了。她也不想这样对不起哥哥。但是却收不住话了:“那些人不过是在装腔作势,有什么意义,尽是些无用的骗子……那么丁点事情自己不会做,还要指使别人……还以为人家很荣幸……”
“怎么这样说话呢……他还要去做一下家教,所以那么早出去了。”
昭华哼了一声:“家教!什么鬼家教?有书读还要人教,人生有这么好就好了!要是我早就把他扔了,外面街头巷尾露宿的人一大堆,谁是谁呢!”
妈妈猜疑地说:“你今天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这样子呢?”
昭华一听这句熟悉而用得特殊的话,忍不住想流泪,耳里却听到妹妹故意说:“你有了孩子再说吧,笑死人了!”
昭华也勉强一笑:“是没有所以才这样说啊。”
这生活是谁让谁过得轻松了呢?要知道现在是这个情形,当初何必读书?弄得现在这么无能。
妈妈把旁边的一张小凳子搬到两人身旁,也在阴凉里坐下来。昭华便对她说:“我只是觉得你们浪费太多在没用的事情上了。”
妈妈疑惑地说:“浪费什么?”
昭华似乎觉得难以回答,想了想才终于说:“比如你现在,不就是浪费了吗?以前你哪有心力来看看我们做什么。可是有什么意义呢?现在来容忍别人的心情,别人心情不好你就要跟在旁边看着,好像真有什么事!生一点点气你还就以为有什么异常……这些不是浪费是什么。管别人的心情干什么呢?不过都是庸人自扰而已。可是你还要关心,好像人就只有这些无聊的小心情一样。还不如像以前,谁也不知道,什么都可以过了。想到一些事情就让人觉得生气,一个房子要多少钱,好像钱不是钱一样,可是以前你们让我们感到钱不是钱吗?搞得现在我们自己做起事情来都好笑。要是在我们读书时有那些钱,何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呢?那现在的钱又有什么意义?一点用处都没有。去买个什么也不是的房子,去办个什么也不是的婚礼,好像是什么必要的光荣,要是曾经这么有钱,我们至于这样吗,可是爸爸好像还很得意……”
过了一会妈妈才想起话来帮爸爸解脱:“你爸爸也不是得意,大家婚礼都是这样的,难道你能不跟着,让人笑话吗?”
昭云忍受不住了,姐姐说这些干什么,不过是让别人觉得在抱怨当下的事情!
“总之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只不过都是可笑的浪费!”昭华说着就站起来,似乎想走却没有走开。
昭云不看姐姐,只看了看沉默无言的妈妈。姐姐这样说,很可能只被妈妈听成了不满,对家里和哥哥的事情的不满,好像一个见惯了的矛盾,那么还有什么鬼意义呢?不过又是糟蹋而已。
姐姐平静下来,转了话题,又问:“爸爸呢?也不在了?”
“他也在昭阳后面去了,一前一后,半小时前就去了,你都没见到。”
昭云赶紧笑说:“等一下哥哥从车窗里看出来,刚好看见路上爸爸骑车,载着两大筐青菜一下一下地用力,却爬不上坡。爸爸抬起头来看看,却不知道前头的车里刚好有他儿子。”
昭华也笑了笑说:“不是,哪里是这样。爸爸先走,哥哥在后面坐车,看见了他,又把他甩下了才对呢。”
“这不是一样吗?”
“但是你没有说清楚啊。”
妈妈说:“两个傻瓜都在说白话。今天哪里有菜,两个傻子睡在床里哪里知道别人的事?你爸是收旧货去了。”
昭华便说:“原来是当小贩去了。他们都去了那里,在镇上有时候教书儿子会遇到收旧货爸爸吧?”
“总有一天会遇到。”昭云说。
二十七 被贬回乡的人
遇见他的时候,昭阳正在被人骗,要买一点不是很有用的东西——在他自己心里也许觉得某些事物正是当时所必需的,比如他觉得吃饭的时间到了,是要买一碗东西吃的。爸爸却明白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全是骗人的。他瞥见了他,心里高兴,回来就跟妈妈说:“上午十一点的时候还在买东西的地方看见了昭阳,他正买衣服。人太多,我没有唤他。原来他去那里买衣服的,那里又贵又没好东西。我正想跟他说,想想还是算了,他自己让人骗过了就懂。”
说不定他不过是知道自己没有说服力,所以不说了吧。这是完全正确的。即使他说了,看来昭阳宁可花掉那并无多大意义的钱也不会去试探自己辨别的能力,以免自取其辱,或者在这里分辨一切的意图本身就已经够让人丢脸了。
最想游荡天涯的人最终却要跑回家乡去工作,不单是自己想不到,别人也想不通了。昭华见到他的时候他依然是那副自己不笑却要惹得众人大笑的样子,一直陪她们走了很久。他刚背包旅行从西北回来,说自己很疲惫,一听他说疲惫,昭华就觉得更加失落。幸好她左看右看,没有看出他的疲倦来。在他嘴里,好像没有不好笑的话,高不高明暂且不说,至少大家都可以笑,昭华也愿意单纯地高兴着,于是她就想着一辈子都这样就好了。她倒愿意付出一生,智慧、才能、感受等重要的东西去换取一个坐在水泥阶上并不深思地浮着笑容的人生。
他大概博闻强记,说自己属于“顿悟派”、属于“凝思派”或者什么“守望派”什么半夜还如石雕一样的派,昭华笑而顺便把它们忘掉。并不是不欣赏,但这不是她要做的事。
他脸上没有笑容,以前就是这样的。这次昭华却觉得里面有种心理作用引起的凝重感。听了他的话,她总是在笑,可是心里觉得很悲哀。她只觉得别人必定是伤愁的,即使事实不是这样,她也不肯相信。
假如你真的不想这样,那就不要签,为什么要签?等于少一个机会而已。没有这个机会,难道你就会死吗?既然还是一样,那为什么要搞成这个样子呢?昭华又觉得他真不够高明的。用话语绕来绕去都可以把事情解决了,难道他没有这点能耐吗?
虽然自己不是很聪明,可是用话来选择自己觉得舒服的状态的能力却是有的。
出了校门,他也没有回去,而是直接到那几个同乡聚居的地方去,又到那里过夜了。
二十八 在田园
天气已经很好。转眼又很热了。昭华戴上草帽便感觉到阳光的暖热。风很多,不停地歇了又来,从此人便觉得:世界除了风日,便没有别的更广大,而自己正出来在这海洋中呢,不由得就想起茂盛的果园,阳光在大扇般的蕉叶上变白了。站到那不定又浅薄的树荫里,毫无道理地就感觉满天地的枝叶摇曳,青绿高大的树长着硕大的青果,看见了就想到远方果树,没有看见的时候也知道它有何目的,这样地繁茂青绿。刚一出来,满身都是阳光,感觉里不止是自己身体,还延伸到周围的一切,都是毫不躲避地被阳光罩住了。也许心里明白出来门口正是要做的事情中的一步,然而反倒怀疑吸人进去的引力范围的广阔,好像不用走也已在当中,居然一时就不动了。要在这里站到有人唤了才醒转,然后跟着那唤自己而明白存在着的人走去。
昭华一时间觉得热情炽烈,有点儿怀疑自己被手腕握住了。可是昭云一说话,自己还是在一句一句地回答着,并且还笑了起来。
出来得早,路上只有鸟儿、昆虫在叫,这样一步一步走的路有些让人感觉寂静,安稳。昭华跟妈妈说话,说着说着便觉得这么长、这么长的路上只有自己三个人的话语,仿佛有谁留出了空间,耐心听这样的言词。她忽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自己听着,却听到妹妹笑了起来,刚好是在笑自己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居然在笑!此刻昭华觉得这笑仿佛叶子的青色一样,是浓重的一面。昭云大概最喜欢这样没来由的东西了。
果然是时光让出来空间来了。昭华听到妹妹的声音那么纯粹,妈妈所说的话也一字不漏,好像是专注着自己的声音所说的。昭华自己说了一句,为自己的声音感到好笑起来。妈妈这时便说:“你们两人,一路不安静,笑些什么呢?”两人相视一下,还是笑。
一到地里,昭华便先找个地方乘凉。天又高又远,地却只是一层高度不大的植物。人站在其中,仿佛站在留出的缝里一样。走入两步,就可以隐蔽在木叶下了。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