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地里,昭华便先找个地方乘凉。天又高又远,地却只是一层高度不大的植物。人站在其中,仿佛站在留出的缝里一样。走入两步,就可以隐蔽在木叶下了。昭华在别人的柑树丛阴影中坐下,靠着树干。
柑树是新长的。让人有些奇怪的是,新长的柑树叶子居然比老树大多了,也完整多了,更墨绿厚实,让人一下就想起它们所特有的涩香来。长了一年的柑树还是很矮,树影也稀稀疏疏。昭华在下面招不来更多阴影,阳光一个圈一个圈地投到脸上头上,变成了白斑。她就觉得像穿少了衣服一样有些单薄,心里惊奇。她想站起来走开,再找一个保护的地方,但却没有动。
看见昭云在别处站着,昭华便大声说:“你过来看看我今天新买的衣服呀。”
昭云动也不动。昭华又说:“过来呀。”
这回她终于勉强过来了。昭华便说:“你知道吗?最近有一种新式的衣装,以明暗自然、着感神奇出名,可以清凉,也可以激动人心。而且有一种无以伦比的美感,无论光泽、色彩或花样都是天然动人的。”
说了这么多,昭云像被晒晕了一样,根本就没兴趣。昭华只好又说:“现在卖给你一件好吗?”
昭云跳过去,向她身上一扑,想把她推开,一边笑着说:“让给我好了。”
“去,快走开!”昭华并没有被她推开,又说:“我的衣服你到底知不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呢?”她抬头看见树叶被风吹了一下,这才说:“不会是这阴影吧?”她躲不到阴影里,便干脆站起来说:“你还是穿着你的天上衣服吧。”
“我这就把它脱了。”昭华说着,也站了起来,过去跟妈妈拔草了。妈妈已经在里面拔了一会,看见她终于过去了,便笑说:“乘凉乘够了?”
昭云在田埂上看着,站得久了,昭华抬头一看便说:“下来呀,怕什么呢?”
昭云依然不动,连话也没有。妈妈也转身看了她一下,说着:“像尊佛一样,动都不动一下。”
姐姐笑了,也说:“像天人一样,听都没听到话。”
昭云这才笑说:“谁像天人一样,你才是呢!那么多虫子。”
妈妈一听便说:“菜籽才出来就有虫子?看到有顺便把它吃了。”
妈妈总是想也不想就坚持没有,可是昭云经验丰富,知道刚长出来的菜苗也是有虫子的,便不肯下去了,何况妈妈和姐姐总是说话,让人很讨厌。她便说:“这么多草,菜都没看见只看见草,叫爸爸泼一下药全都杀死算了。”
昭华笑说:“你倒是想得跟一个人差不多呢。先前那个洪明不是说地里长了草,他浇了汽油点火烧了吗?还说很好看。”
“他哪里是在种田啊?到地里还穿着皮鞋,有事请上一帮人一起干,然后请吃一顿,上次你爸也让他叫去忙了一上午。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吗。也亏他运气还不错,几百斤姜全都密密排到几分地里去了,别人管理得累死了,他只是闲来无事过去望一望,居然也能收。”
风稍微大了一些,青绿的影子到处动荡,好像大幅的画拂来拂去。
昭云看了看远处的瓜架地,开口说:“这就说明没必要辛苦嘛。老天现在惩罚辛苦的人。”
妈妈瞪了她一眼说:“你这只嘴什么话都乱说!快干活去,别到处乱说话。”原来是天意难猜测,但无时不有难侵犯的尊严。
昭云似乎要么不开口要么一开口就要惹人责备。但她微微一笑,并不介意。还是上午时光,所以天空依然很蓝,一些白云悠悠地浮着,就在妈妈和姐姐两人的上方。仿佛一个巨大的心胸,是不知道的神灵才有的吧。昭云心里一动,口里却说:“热死了,你看太阳这么高。”
昭华似乎沉浸在拔草的感觉里面了。昭云看着她说:“你觉得很好吗?”
昭华想也不想就说:“有什么不好吗?”
原来她们已经这么陌生了。听着她的话有一种成熟的感觉。
“看你现在,还不是得在这里蹲上两个钟,只除了十分之一的草。”
“我又没说我不能这样干活。”
但是昭云还在她自己的思路里,连忙转过身,装作看天空。两滴泪流过就没了。
姐姐在身后说:“你也没事啊,怎么就不来帮妈妈一下忙呢?”
昭云转身在田埂上坐下来,开口说:“我为什么要干活呢?”这话一出口又差点难以自控。
昭华说:“你为什么不干活呢?其实这些也不会浪费你的时间啊。你要想什么就想什么,空气这么好,景色这么宽广。看着都觉得舒畅了。你不出来的时候总以为不好,以为会枯燥,可是走到了这里才明白时间是不会白过的。其实有时候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糟糕。”
昭云听了一会,又想了想才说:“说一大通道理。我又不是你的学生,才不要你教呢。你以为我在这里的时间比你少呀?”
昭华便笑了:“所以我才跟你说啊。你不说我才说出来。”
昭云便说:“你这也是自欺欺人而已。不如去劝一下哥哥,让他也来干活。”
“他呀,现在会到地里来就不是他了。我就觉得奇怪,以前他很喜欢来的,两年前我们还经常在这里家庭聚会呢,现在农活跟他没有关系啦。好像干了会不符合他的形象吧。”
“你看看他是不是这么顾及形象好了。”
“谁知道呢。”
“好郁闷啊。”昭云叹息起来,想说“看来农村是让人讨厌的。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要这样呢?”这让她觉得过去的生活的确是无理的,现在就连哥哥也要来表明这一点了。可他那样就很好吗?她继续叹气,同样没人理会。
妈妈看昭云不拔草,便说:“你去收一下菜杆出来。已经晒干了,搬回家里可以烧。”
昭云站久了也觉得无趣,便过去搬了。
一阵南风吹送过来。昭云依然在后面蹲着安然地拔草,又开始和妈妈说什么故事了。
昭云还记得头上的天空,风吹过的时候便再次仰起头来,又看到那悠然的、纯洁的高远,顿时觉得这俯下身去抱菜枝的行动也有着未知的意义,仿佛难言的许诺,使人忍不住要顺从。她便连续地俯身抱菜杆、起身望天空、转身走向田埂,又回来俯身抱,又看到天空,又放下它,一直默默地移动着。
抱了一会,妈妈大概怕她厌烦了,回头看着她一笑。姐姐便说:“好了,抱完这些你就歇着,去摘个番茄来吃,帮我也摘一个。”
昭云理都不理。
昭华起身跟妈妈说:“我要去摘一个番茄,是谁的呢?”
妈妈没反对,但是说:“你还不如去折一根甘蔗,过去那里,中间那片是你大伯的。去找一根好了。”
昭华却不肯,还是跑到番茄前面,端详了一会。过了一会改变了注意,向着别处去了。
昭云也喜欢看青绿没红的番茄,它们让人感觉是脸庞埋在友爱的藤叶中。看姐姐走开了,她便觉得有些暗淡失望。昭云希望姐姐总是站在那里才好。
姐姐拿了甘蔗回来,昭云却不吃,只是在小路上干站着。姐姐对妈妈微笑说:“这个人傻了。”
妈妈摇摇头:“傻人有傻福。”
昭云气死了,便走来走去地动。
昭华在路上伸起腰来,摊开两只沾了土的手掌,叹口气摇了摇头说:“我要晒一下太阳。头晕晕的,什么地方都没事,就是眼里觉得东西在晃。晒死它就好了。”
昭云嘲笑地说:“等一下看会不会倒在床上。头晕是不能晒的。”
妈妈却接着:“胡说,晒了就好。阳光这么好,你们是太久不出来闷坏了。”
昭云走动一会,开口说:“怎么我的心突突地,很不规律,有点反常?”
姐姐坐在地上嘶嘶地咬起甘蔗,一边说:“地下有什么吧?”
“不会有一座花园吧。就在路的下面。”
昭华笑了一声,说:“很久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事……”
昭云受不了,连忙打断她说:“不久以前,有一个传说。那个传说说每个爸爸都希望遇到一罐黄金,月亮照着一块表面平常无奇的地方的时候,几罐黄金便无声地浮过空中,开始搬家了。刚好有一个半夜在地里的人,罐子便故意从他面前飞过,他赶紧伸手就扑住了它。看来财富自己还是希望被人收藏的。爸爸们不停地讲着这故事,以后人们相信了,就时常到那里等候,久而久之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就是这条小路。我站在这里心脏突突跳,肯定是有异常原因的……”
昭华打断她说:“对。说得好听,下午来挖。叫爸爸去买楼地,准备起高楼了。就在咱们地里就行了,把这片地都建起来,顺便建上后花园,前花园,那个小池就是游泳池了。”
昭云便说:“建了有什么用,还不如不要。最好是围上篱笆,到里面来观赏好了。天然的地方,还有蓝空白云呢。”
“那就什么都不用动了。以后准你每天来这个花园玩好了。要多大有多大,随你走。”
“可惜地不是给人的,要不真的可以建房呢。”昭华又说。
昭云忽然变得怪异了,不耐烦地说:“建个鬼!”
昭华故意不理她,只是啃着甘蔗。风从额头上拂过去,似乎将什么东西吹得很远,但依旧在眼中,并没有生疏。
二十九 遇见爷爷
昭华跟妹妹先回家去,经过荔枝园外的时候碰见了爷爷。他在路旁停下来,见到她们很高兴。昭华以为爷爷也要回家,便过去等着他。哪知道爷爷说:“你们回家去了?好啊,早些回,天气很热呢。我到那里挖了番薯也要回去了。”
昭华看了看他所指的地方,那是荔枝林外凹下去的地方。以前她很喜欢在树丛旁纵身一跳,跌在田地上也很舒服。这里通常是种一点番薯或者甘蔗,很少种菜,因为不下雨土地太干,下了雨又积水。薯叶覆住了地面,看起来是比较吸引人的。昭华便说:“我们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