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过去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并不记仇。在家里经常跟丈夫吵架打闹,有空的时候也会跟几岁的小女儿玩牌,玩得打闹起来。但这几年来昭云很少见到她了。
那个嚷嚷了很多话的人终于在面前出现。她绕到了这边,顺便过来走一走,看见昭云她们,便说:“姑嫂两人坐一起,在看什么呢?”秀俞一笑。
“老伯好些了吗?没什么事了吧?”
秀俞回答说:“今天看起来好多了,没什么大事的。进去坐一下吗?”
莲婶有些神情暗淡地说:“不用了。没事就好。那天吓了我们一大跳,都有些心惊胆颤了。没事就好,老人没事年轻人就安心了。”
秀俞进去又出来,跟昭云说起话,讲她那些可笑的学生,有一个特别固执,又一句话也不说的……
昭云清醒过来,突然像一柱夏雨降落直接浇进了花心一样吃了一惊,内心因为疑惑而发痛,她听到秀俞一声好心的笑语,像心脏被打到一样,觉得内里晃荡而虚了。她立即站起,口里微笑说:“没事做。”接着茫然地向外走去。
哥哥和秀俞也回学校去了。昭云陪爷爷出来外面坐着,在空阔的地方,她才感觉可以忍受一些了。
不用直接接触到爷爷时,昭云已经忘记了对他的反感,如今一剩下她独自在爷爷面前,要跟他说话、听他说话,帮他拿东西过来,她便又感觉到那种无法消除的僵硬和冷漠。她不会说哪怕半句话,也不知道在这么长的,分分秒秒过的时间里,自己这一个不可抹去的身体要怎么解决,每一个动作都是勉强而让人觉察到地空疏,每一个姿势都愚蠢而不可改变。跟一个人早已隔阂到这种程度,这个一丝一毫不能相通的境况爷爷大概并不会感觉到吧,他只是说昭云这么笨拙,还不会做事。
到了外面,空间的广阔完全地把昭云保护起来了。她终于不再觉得那么苦闷无聊。于是静静坐在旁边,听别人讲话。老奶奶带着孩子在旁边,孩子自己绕着一个点在玩,奶奶便不看着他而是缓慢地踱了过来,跟爷爷讲起话来。昭云为了不听清他们的话,便入神地想象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莲婶的公公从左边走来了。他微微倾向前,好像有些着急地走着,其实走得并不快。昭云一直看着他青黑的脸,在她不想分清事实的感觉里,这个人就是一只脸上闪着黑光的动物亲戚——两代之前,大家还是一家人。
他走了过来,到两步外了依然阴阴地沉着脸,有些突出的嘴巴也坚固地合着。他没有看过来,但是昭云明白,他显然是知道自己这两三个人的,并且不怀好意,所以连头也没抬。他径直走过去了。没有说一句话,什么声音也没留下,只走过了一个形象。那位老婶向爷爷点了点头。一年之前,这个人见到熟悉的人,尽管并不和善,但总还可以开口招呼一下。如今忽然变了。
但是昭云再次看到他的时候却被他感动了。第二天,昭云只和爷爷在墙外坐着时,他不知为何又出现了,同样走了过来。这一次他一直都在笑,一脸都是笑意,只是没有笑声而已。还没到的时候昭云便看到他对自己好心地笑着,特别高兴地,神情欣然地走来,在两步外便开口说:“在这里啊?”
爷爷回答:“是啊。”
他又说:“在这里坐啊?”
爷爷又回答:“是啊,在这里坐。”
他便高兴地笑了,又颠颠地过去。
爷爷等他过去了,便跟昭云说:“他越来越疯了,神智不清,糊涂了。他跟你打招呼就应他,没有就不能去理他的。”昭云默默地点头,心想他到地里拔青菜吃,偷吃生米和猪菜时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为什么别人感觉不到?
这样的行动、这样的言语,这样的幸福内心,还有他的周围、他的儿媳、儿女以及弯腰的妻子,昭云突然对此有了一个清晰的想象。对他们,对所有这天地,她恍然感到一种幸福的羡慕和眷恋,有难言的安逸感,悄悄在她心里和身体周围升起,她意识到自己正定定地坐在木凳上,身体每一部分都得到“业已安置”的承诺,而仿佛可以在这轻松的铸像上挂上一个会自由地、条理清楚地思想的脑袋,这样可以一直持续多少年啊!随便你想多久,想坐到什么时候!没有什么慌张、不适以及别的不肯去想的问题。多么美妙的时刻啊!
三十五 昭华回家
大雨一过,有些活儿又开始重新做。妈妈傍晚回来一下,要先做饭给爷爷吃,然后才重新出去。有人过来,妈妈便说:“忙成这样,也得回来先做饭啊。”她早已忘记爷爷生病时给人带来的恐惧了,想到那种恐惧,她才能无怨言地做事,希望他顺利地过完每一天吧。
昭云在旁边,一时又觉得全无是处。她心里怀疑,是不是自己向来也是这样一个累赘,只是妈妈没有说出来呢?即使她不想说,也难以改变自己是这人世的一个累赘这样的事情吧。多么渺茫的人生。她心中一沉,慢慢走开了。
家里怕爷爷晚上走路不安全,所以要趁天光还亮的时候准备好,好让他早点回屋去。昭云跑去收衣服,又拿出爷爷的衣服来帮他叠好,心里很厌恶。她故意慢慢地叠着,爷爷跟她说不用叠,等一下洗澡就要用了,她充耳不闻,还是头也不抬地叠衣。爷爷便问她:“你爸爸今天没出去,到地里了吗?”昭云点头。他又问:“你哥明天应该回来了吧?”昭云摇了摇头。
她把衣服交给爷爷。爷爷笑着,露出几个镶牙来,跟她说:“小妹,总是点头摇头是不好的。”原来他以为这是昭云的一个习惯而已。昭云觉得愧疚,一时对他就不再那么反感了。
早上出来时昭云并没有意识到雨已经停了。好久以来,她都没有这种清晰地意识到事情的能力,也没有那种准备去意识的“灵敏”,而且自己明白了这种迟钝,觉得尴尬。
她默默地抬起头来,看到了妈妈。她刚好从木丛里走了出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地面已经干了,昭云觉得高兴,便一直走,也走着妈妈那个方向,到了屋后。树木也许已经干了,也许没有,但至少是饱满的,叶子更为青绿,可能也因为这场雨变得更大,可以舒展了。
刚刚下过的大雨使大地蕴含着一种无言的气氛,那是一种广大的、没有方向的、也没有类似感觉的清芬,也许只说是一种感觉更为恰当。站在屋子后头,就仿佛终于意识到时刻、意识到年华,也意识到当下,意识到空气的宽广和蓝天的不够开阔。毕竟,要有多么漫长和自愿的积累,才明白这个时候是有些特别的、令人赞叹的东西?它突然有些像被偷偷发现一样。
昭云不禁又叹息起来,顿了顿脚。妈妈从拐角处转了出来,看了她一眼说:“怎么了?”昭云只是一笑,愁闷地无语。
妈妈向屋里走去,昭云便问:“你干什么去了?”
“还干什么?收一些猪吃的菜叶回来。”
昭云并不在意内容,便像小鸭跟着母鸭一样跟着她到了屋里,一边想到了就问:“天晴了是吗?”直到这时她才对这件事有了意识了。
妈妈说:“那你说是吗?”
昭云又说:“我怎么知道?”
妈妈便说:“下几天了还不晴怎么会好呢?”
昭云看着路旁的草,看得高兴起来了。
妈妈又告诉她:“天晴了,又有很多事情做了。等一下你跟我去放菜籽。”
昭云习惯地反对:“谁要?自己去。”这时她感觉兴奋了。
昭云跟着妈妈去池里洗番薯。妈妈一直在认真搓洗着,昭云却俯下身,捡起一个圆滑又鲜艳的来,到水里擦了两下,然后又站起来,直着身子站在天底下,有意无意地发呆。妈妈并不真心要她帮忙,于是昭云差不多只是在看,看久了就双手按住筐子。在记忆中有多少这样的时刻,仿佛不少,所以才这么偶然地又出现了,但是并没有感觉到足够,没感觉到多,心里又有些惘然的满足和珍惜。没有渴望,当它出现时,却像是来临的睡眠一样。
妈妈一边对昭云说:“回去了,又不帮忙,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对了,就是这句话。原来就是这句话。昭云慢慢站了起来,向家里走去。在她的记忆中,久已不再增添这种不快的言语了。突然重新听到,她才猛然忆起过去的全部感觉。原来过去是这么地厌倦、无奈和无能。妈妈从来都不满意,如果现在她不再这样了,那是因为她忘掉了生活的沉重吧。
昭云从家里又急忙跑出来时,是突然意外地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从屋外的空气中从人身上发出,然后传过来,像一个苹果的声音一样,有一种微酸的甜美,那可以说是温然的、清嫩的,有些像叹息,也许那下面不见的地方有并不伤人的伤愁,不过它毕竟是使人心胸开放的。昭云走出门外,见到了姐姐。当昭云还在屋里时,她一时怀疑姐姐的声音,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也许是门口,也许是窗户,也许是墙缝,然而每一个地方,都不会是不可接受的。等到已站在门口,看到了她真切的身影,看到她穿着的黄色青纹的衣服,昭云才明白了。此时她就只知道声音是从直线传来,没有了令人费解的猜测和犹疑了。
昭华对妹妹微笑,又走了两步才说:“你在家里干什么?”她拎着东西迈进门,还回头看了看,门外有一个人走过去。
昭华接着问:“妈妈呢?”
“她还在洗番薯,洗很久了,不知道又干什么去了。”
昭华继续问:“爸爸呢,还在镇里?”
妈妈拖鞋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了。她走动摩擦水泥地的声音是清晰可辨的,使人一时相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特点。听到妈妈的鞋声,昭云忙出来看。妈妈提着番薯回来,踏上墙角水泥地时就像终于放心,终于到了一个地方一样伸了下身子,其实这有时是为了把水稍微滴干一点,所以舒服地停顿了。妈妈总像是高兴满足的,不知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