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水稍微滴干一点,所以舒服地停顿了。妈妈总像是高兴满足的,不知道是因为行动缓慢还是本来感觉如此。
三十六 婚事
姐姐骑在单车上还没走时,就把一脚抵住地面,直起身来,脑袋也昂起稍微朝向这边,而昭云就误以为她其实是腰有些向后仰,要表达什么感情一样。她是不能不这样想,要不这早上的时光中就会渗进暗寒不定的阴影,使它变得有些不可捉摸,让不耐烦的人心里更不安生地青涩了。昭云似乎是无意地出来看见了姐姐。这种看见并且明白她还在的放心使得自己有些捉摸不透地傻了。姐姐稍稍看了她一眼,口里轻松地说:“我要走了哦”伴着她沉静又深长的口气,隐隐有些像孩子偏偏要跟父母说:“我要去玩了”而且得到了众人信任的意味。她跟昭云说话,对她那样无事可做地站在门边不惊不怪,正是对昭云痴傻下来的心的回应。为了不感觉到不安,就需要这样的痴傻。
昭云明白了,觉得怅然,又觉得有点可以放心。姐姐还没走时,她觉得她仿佛是在过去,要戴上草帽,已经朝头上扣下来,已经伸过她自己的两手系绳子,然后又已经放下来,把手放到了胸前,手随着衣服也许变红了。腰身处的衣服也成了橙红色的。这有点旧了的红色让人忆起年华已久。
她也许就跟那时一样,也是要去地里。也许就是这样,可以这样想,有什么不可以呢?既然此时还可以想象稻谷、荒草、烟火的气味像熏入自己身体一样侵染到她,在周围构成了带着阳光摇曳着一根根长稻杆的气氛,那当然可以这样理解。昭云外表上就笑了起来了,从窗口外走到了一处更凉的阴影中,意识过来马上又返回。
姐姐要经过一处场子,到镇上买东西去。余下来的时光都是空闲,昭云一直在外面慢慢走动和停下,似乎把别人的时间当成了自己的,所以觉得存在也不过如此。
妈妈回来便问昭云:“你姐去哪里了?”原来她到了门户大敞的家中,却没有见到一个人。昭云走了回来,回答:“买东西去了。”
妈妈连“哦”的一声都没发出来,不过在心里应该是这样的。过了往常“哦”和停顿的时间之后,妈妈又说:“我听她说要去镇上买纸的。”
昭云一时觉得她不可忍受地不通情理,便一言不发了。妈妈继续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放完就出去了。
等到她走开了,昭云才叹息般一下坐到身边的大木椅上,把脸埋在桌侧。这样也许可以安抚很多人呢……她自己想着:要安安稳稳地沉醉一下才好。
但是“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信心啊!”她又感到了这句话淹没脸面的宽阔,在涌起一阵暗影之时发急地随来几滴酸泪。
她并不相信她此时的所作所为——就算她真的去买东西了,而且确实、正是做这样具体的事情,然而正是那不可捉摸的心不知道离自己有多遥远?妈妈却那么安心地走了,没有丝毫疑问,也没有来商量一下……而她那么安心,又是什么样的心啊?这也让人觉得多么可怕啊!……
不久昭云放开了所有的疑虑忧愁,变得浅白起来了。没有新的刺激她就不再清晰地感觉到什么了,反而觉得一切平面地伸展开,简单而一眼望尽。
还没到一点钟的时候,姐姐就回来了。昭云不再轮廓清晰地想:事情就是以它发生的样子发生的,而如果过去了呢,那又如何……她直接去看她买了什么,姐姐说道:“看什么呢。就是纸啊。”说着把一大叠纸张拿出来。大概她以为昭云还希望看到别的东西吧,这种猜测使昭云觉得羞耻,于是她心情低落却假装高兴地走了。
接下来,昭云终于开始看到那个曾经是书家和画家、后来什么也不是、最后还惹起自己讨厌的人了。虽然在想象里已经对他全无好感,但那形象毕竟还是在虚空里存在,惹不起现实的庸俗和不耐感来,而现在却是真实看到他了。
他长得比较瘦小,可以被当作有生命力的、生长多时却不高大的树木来看。当离得远时,还可以想象那里有小树稀疏的叶儿在风日中摇晃。单薄的衣裳,浅色的气氛,也许可以保持一种恍如年轻的好感。但是这身体真实的存在却让昭云不敢抬头细看。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神情就赶紧走开,觉得他比想象的更可恶。他未必比别人更不好,然而进入她的生活中却的的确确是可厌恨的。假如是她的兄弟,她大概就不会这样想了。
天气很热,妈妈奇怪地说:“这风总在吹,怎么却越来越热呢?”听见她的话,昭云也觉得没什么好感。她站在门外阳光留出来的一痕阴影中,再过一点点便是满天地的中午阳光了。站了一会,昭云想起来这时候也应该有白亮的光斑的,那种光圈不会给人不快的感觉,在老屋那里会有。其实她没有想得更清楚,如果她的神智更加灵醒一点,就会想到那种清凉的光圈是青绿的树叶过滤了的,从密叶间中投下地面来。她对此的印象之所以停留在老屋,大概是过去老屋有很高大的树木吧。
昭云走到了老屋外面,并没有去看树叶,而是被屋子吸引了。她觉得这时候在阴凉的屋子里感觉会很好,爷爷也许正在里面,她便对爷爷有了很久以来所没有的好感了。于是她过去推门,向幽暗的内里走了进去。爷爷在里面藤椅上躺着,坐起一点身子,看见了孙女。昭云便喊:“爷爷!你在做什么?”
他满面笑容地说:“你过来啊?怎么不在家里说话呢。他们不在家了吗?”
昭云坐到他身旁的凳子上,笑说:“在啊。他们在喝茶聊天。”
爷爷俯近一点身子来,温和地询问:“昭华带了男友来了,你看见了吧?觉得人好吗?”
昭云笑而不答。爷爷细问他的情况,昭云一点都不想说介绍的话,于是都回答:“不知道啊。”
世上有了这句话,昭云不知道要多说几个谎。爷爷不再问她,笑说:“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不晓事。”昭云便离开了,心想:“你嫌我太大了吗……当然连这个也是可以厌恨的了。我也觉得我太大了呢!……”于是她在墙外站了一会,把它想完。
昭云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便看见了妈妈,她站在外头,似乎很热,看见女儿便问:“去哪里回来?”
昭云便说:“没去哪儿。”
妈妈忽然笑说:“听见你爸爸说话没?两个人还在说。”
昭云果然听见屋里的话声了。爸爸在用普通话讲话呢,几十年不说,早已忘光了。昭云不禁蹲身窃笑,她最受不了这种尴尬事情了。
那两个人听不懂彼此的方言,爸爸的普通话就不用说了,奇怪的是另一个人也说得不怎么高明,可能说习惯了倒是很顺畅,只是很难听。这反而使昭云对他少了几分反感。
爸爸想问“工作怎么样?”可是那人听不出来,于是揣测着说:“都还好吧。我家里的人都身体健康,我也很少会感冒发烧。天气这么热,我们家里也很热,但是有山林,晚上会比较凉爽。我平时有空就作作画,但是我更喜欢书法,写起字来心情就很舒畅。我们以前有一个老教授,现在还经常联系,我有时过去见他,顺便带作品给他看。他说我的作品还不错,但是要慢慢来,心态不要浮躁。我很敬佩他的,也觉得他说得不错。我们学校经常有书画展,所以平时比较忙一点……”
大概他认为把所有方面的“怎么样”都说了就保险了吧。只是不知道爸爸听进了多少。果然昭云又听见爸爸问:“那你平时很远还回去,回你老家吗?”
“我放假了就会回去,家里有山地,种了竹笋和柑橘,到收的时候就进山住,住在小石屋里……”
爸爸似乎又在问什么。昭云微笑起来,连妈妈也显出很想笑的神情,虽然她听不懂谁对谁错。昭云不想听了,便说:“爷爷刚才居然没睡。”
妈妈看见她从那条路上过来,大概也猜想她是走到远处去了。这时便说:“天气这么热,中午还到处走。不过去看一看他也好。爷爷怎么样,精神好吗?”
天气一年比一年热,这样的暑天,老人很容易生病。因此妈妈对爷爷也更加宽容起来。
姐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好像一片叶荫探出来一样。她看见昭云便做了一下鬼脸,说:“还站那里晒!”
阳光已经变色了。姐姐便向屋里喊:“走,我们去老屋看看好了。”
老屋依然如故,只是最近变得熟悉起来,似乎忘掉它是老屋了。说起来这里更对昭云的心思,她早已将它视为更天然的所在了,坐在里面,仿佛并没有什么把自己围住,而是像幼年时一样想到可以翻围墙,从缺口纵身一跳,然后走着陌生的“夹道”,终于碰到一堵高墙把整个面前的空间堵住,心里既不高兴又意识到会是好的记忆。是啊,像孩子一样不安稳地坐在这凳子跟在旷野里有什么区别呢?她也不知道啊。只不过觉得可以跟空气相连,可以望到墙的那一边而已。于是她宁愿在此坐上两个小时,一无所感地仰着头面对高处的树叶,如果实际上不是采取这种姿态,那么也类似于此吧。可惜的是这边似乎总有爷爷的影子,而昭云还没有达到可以把爷爷忽略的熟悉程度,对她来说,好像永远也不可能达到了,她心里明显觉得有点可惜,但也并不严重。
傍晚昭云才到达那面粗糙的墙外。她在墙头处摸了一下砂石,手掌便清晰可感了。屋里有些幽暗,人影在小窗口前透光的地方,亮光笼罩在一张好久以前的桌面上,一时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爷爷抬头看见了进来人,便慈祥地笑说:“过来看看,写得很好呢。很有文化。”原来那个家伙在挥毫泼墨,知道昭云进来,只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好像沉醉一样,又继续写下来。
昭云一过去,爷爷便说:“快看看,看他是怎么写的,你也来学一学啊。”
昭云过去看了一眼,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