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路:……终于有消息了?
沉默。看不到她的全部表情,但是能看到她的目光,里边的渴望、急切、惊愕、悲伤、绝望在宁静中一一展现。王碧云突然碰倒了画板,跌跌撞撞地从孟子路身边走过,踏上了楼梯。一切都安静了。孟子路捡起撒在地上的信件和夹在信中的一张颜色发暗的纸。那是从大陆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援藏先进事迹的图片,用不着仔细辨认就能看出此人是谁——陈秋水戴着棉军帽,灿烂地笑着,背景是雪山的一角。孟子路找到信的开头。镜头推上去。
孟子路(旁白):……为了不给台湾的亲友增添麻烦,陈秋水改名叫徐秋云。他用的是母亲的姓氏,在他本人和您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二、二八逃离台湾之后,他参加了闽南游击队,后来一直在军队供职,做外科医生和医学教官。我们正在了解他更多的情况。但是有一个不幸的消息刚刚得到确认……
镜头中清晰的字迹:……他在去年冬天已经殉职,地点是西藏……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这些字上。孟子路醒悟后仓惶跳开,吃力地昂着头,举着信纸,想让血倒流回鼻子里去。他跌坐在沙发上,脖子用力往后仰,但是血液继续外涌,无法遏制。他的口鼻、下巴、衣领、风衣、双手、信件……血迹斑斑。他的注意力却依旧不在自己身上,竟然举着那张纸,想仔细看看陈秋水现在的样子……楼上传来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一层厚厚的帆布被猛然撕裂,锐器在金属的表面用力划行。孟子路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他和我们终于听明白,那是一个女人绝望到无以复加且悲伤到无以复加之后,从心底喷发出来的啸叫与哀歌。
98…104
98 外景 公路 日
匍匐磕行的男女朝拜者。一个跟着凑热闹的旅游者的背影进入画面。她想磕得认真一些,动作却老是变形,透出几分滑稽。她累得趴在那里不动了。传来手机铃声。她觉得很意外,扭头看看,爬起来往后跑。孟晓芮的装束变化很大,墨镜甚至也换了,但是标新立异的风格以及时髦感没有变。行囊扔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她跑过去找手机。
孟晓芮:喂!哈哈……是莉莉吗?(改英文)这个地方也有信号,真是太可怕了!地球再缩一缩要变成高尔夫球了……我在世界最高的地方!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最高的地方……
她放肆地大笑。衣衫破旧的朝拜者从她身边默默地匍匐而过。
99 内景 画室/走廊 夜
画布上秋天的山景已经被赭石色的火山所取代。王碧云目光恍惚,筋疲力竭,睡衣似的工作装上面蹭了各色颜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堆放在轮椅中的垃圾。她用近乎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作品,准备从某个角度下手撕碎它!莉莉在走廊里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偶尔探头往画室里瞥一眼,通话的声音时大时小,但是一直没有中断。
莉莉(英文/部分画外音):……没办法!马上要开展了,她就是不肯把作品拿出来!没完没了地改呀改呀,总是不满意!再这样下去,她要疯掉,我也要疯掉了……
王碧云在调色板上调弄白色的颜料,在画面上重重地覆盖了一笔,画笔突然脱手,滚到一边去了。王碧云生怕忍不住把调色板砸向画面,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消消气。
莉莉(英文/部分画外音):……你跟老人家说一说,让她不要追求十全十美啦!定金已经付给展览公司了,你知道拖一天要多交多少钱?拖不起的……
她拿着电话子机蹑手蹑脚地走进画室。
莉莉(英文):姑妈,表姐要跟你通话……
老人闭着眼一动不动。
100 外景 公路 日
孟晓芮在画外看到了什么,站起来匆忙地大声讲话。
孟晓芮(英文):算了算了……拖一天就拖一天,哪怕拖一百天,欠的钱我来付!(笑)记住,她是小孩子,你要好好哄她,让她高兴……
长途车开过去,停在稍远的地方。孟晓芮夹着行囊狼狈地追上去。
孟晓芮(英文):……你要敢让她不高兴,你就是没有疯掉,我回去也要把你逼疯!拜……
她登上了长途车。门没有关好,露着半个行囊,就那么开走了。朝拜者们对周围的世界无动于衷,按照自己的节奏起起伏伏,在阳光里塑出美丽而神秘的剪影。
101 内景 走廊/画室 夜
莉莉在走廊里踱步。
莉莉(英文):喂!说话!喂……(低声)见鬼!
她无意中往画室里瞥了一眼,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透过敞开的室门,可以看见王碧云正往画布上涂抹白色的颜料。只不过没有用画笔,而是用手指和手掌,从调色板上抓了那些粘糊糊的东西,直接抹到赭石色的火山上去!她的举止确实疯掉了。她的表情却异常平静,仿佛终于找到了让自己继续工作下去的理由。
102 内景/外景 客房/院落 日
镜头从卫生院三层客房的窗口向外拍摄。某藏族乡镇最繁华也最古朴的建筑和街道笼罩在晨雾之中。镇子边缘,一条青色的河流若隐若现。一辆溅满泥巴的丰田越野车穿越镇街,在消失一会儿之后,突然从很近的地方冒了出来。它鸣笛驱赶几条挡路的牦牛,霸气十足地冲进了院落。院门上和车身上有显著的红十字标志和卫生院的标志。陈昆仑(38岁)和卓玛(29岁)下车,向楼门走来。照相机的快门儿喀嚓喀嚓连响了几声。来人停下来,抬头往上看。镜头从他们的视角拍摄。孟晓芮趴在藏式小楼三层的某个窗口,叼着烟卷,端着照相机,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又抓拍了一张。陈昆仑留着络腮胡子,肤色像藏民一样黝黑,神情憨厚而含蓄,乃至有些木讷,言谈举止总是要慢半拍的样子。这种假相足以蒙蔽所有的人。他的神色几乎看不到陈秋水的影子了,五官却酷似乃父。
陈昆仑:您是……
孟晓芮:我是王碧云的女儿……在下孟晓芮!你是谁?
陈昆仑:陈昆仑……(一本正经)我是王碧云的儿子。
这个回答简单正确,却如此别致,让孟晓芮不由一愣。
孟晓芮:那位是谁?你老婆?
陈昆仑:她是卓玛……(仍旧一本正经)王碧云的儿媳妇。
卓玛是个永远纯朴地笑着而且好像永远不打算说话的藏族美女。
孟晓芮:你老婆比你可漂亮多啦!
夫妇俩在照相机镜头里憨厚地笑着。快门喀嚓一声,两张笑脸凝固了。
103 外景 雪谷 日 大雪
一块上下左右没有边际的雪坡。风不大,鹅毛大雪寂然飘落。镜头随着空中的雪花往下移动,出现了五、六个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的人。大概站了很久了,他们的头上和肩上落满了雪,背后那辆吉普车的篷顶也被积雪覆盖了。卓玛靠着陈昆仑;穿着全套滑雪服的孟晓芮站得靠前一些;中年藏族司机和年纪轻轻的汉族小干事站在后面。孟晓芮终于要打断这种带有某种宗教感的凝视了。
孟晓芮:公路在哪里?
陈昆仑慢半拍,或者是不屑于这种愚蠢的问题,话让热心的小干事抢去了。
小干事(指着雪坡):在下面……就在这下面。
孟晓芮:……挖过没有?为什么不挖?
问得更蠢了。
小干事(笑):至少压着十五米的石头和冰雪,怎么挖?
话音未落,从雪坡裸露岩层的部位滚下来几块石头,发出令人恐惧的攻攻的回声。孟晓芮吓得往陈昆仑身后躲。别人见惯了,无动于衷地看着石头从旁边滚向更低的地方。
孟晓芮(困惑):这么危险……他们为什么还要从这里过?
小干事(兴致勃勃):12?1地震以后,公路大面积塌方,所有抗震医疗队都从这里往外运伤员,没有别的路……我们陈院长的爸爸和陈院长的妈妈就是在那个地方……
陈昆仑忍无可忍,缛给他一只烟,指着吉普车。
陈昆仑(平静):找个避风的地方抽烟去。
孟晓芮(来了情绪):那个碑在哪里?(四顾)怎么看不见那个碑?
小干事又要往前凑,陈昆仑不看他,却用手指逼住他。寂静无声。众人仰望,白山无际,满目大雪纷飞。
104 外景 雪山 日 大雾
浓雾弥漫。举目皆白。可以听到远远近近的人声和踩踏积雪的声音。雾霭中渐渐露出了两个抬担架的人,他们沿着雪坡筋疲力尽地下行,走出画面。紧跟在后面的两个人已经抬不动担架,几乎是拖着担架在积雪上滑行。镜头中终于出现了我们期待的人——王金娣在前,陈秋水在后,
艰难地抬着担架走来。暂时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可以听清他们的声音。王金娣似乎在哭泣,累得实在走不动了。陈秋水不敢让她停下来,用饱含爱意的斥责声激励她。
陈秋水:哭什么?就知道哭……再坚持一下!
王金娣歪在雪地里不动了。陈秋水冲过去把她拎起来。
陈秋水:快起来!冻僵了就更走不动了……听话!站起来!
俩人继续前进,横着穿越雪坡。大雾笼罩的山体发出异样的响动。陈秋水听到了不详的石头滑落的声音。他停下来,挥舞着双臂,朝身前身后那些模糊的身影狂喊起来。
陈秋水:滚石!注意躲避!赶快躲避!小孙!蹲下不要动!
一丛落石夹着冰雪突然从担架前面塌落。王金娣本能地回身压在伤员身上。
陈秋水:碧云!
雪雾升腾。万籁俱寂。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陈秋水疯狂的呼唤声,声音越来越大,直至震耳欲聋。
陈秋水(画外音):王碧云!王碧云!王碧云……
王金娣在陈秋水的摇撼中睁开了眼睛。她沾满冰雪的脸上渗出了血迹。陈秋水撕碎大衣的里子,用布和棉花为她包扎伤口。雾气弥漫,几副担架从附近艰难地经过。
陈秋水(扭头大吼):医药箱!
男军人:在后面!徐院长,小王的脚砸伤了!
陈秋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