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们集合发衣服了。桑平原对那套衣服的羡慕倒还在一般,他主要是眼红那根绿色蟒蛇一样的背包带。一宽一窄,成龙配套,绿得那么纯粹那么地道,在任何一家商店都买不到。就是飞扬跋扈的革命子弟也没有,这是真正的士兵的标志。
新兵们上了闷罐车。
追!
桑平原给家里留了个条,揣着平日卖大字报纸攒下的钱,也上了西去的火车。刚开始的时候,他比新兵还舒服。客车走得快,他不时下车等闷罐子军车,看着新兵吃兵站的大白馒头。
接兵的连排长对他挺友好,有时还给他一个两个馒头。每年都有这种死心眼的小伙子,不用劝,随着车轮滚滚向西,沙漠和戈壁滩就把他们打发回去了。
桑平原真还在路上结识了两个伴,大伙拜了把兄弟,对天盟誓,一定要当上兵。过了兰州,一个小伙子突然不见了。他们刚开始还四处找他,后来才悟到他是自己折回去了。过了哈密,剩下的那个对桑平原说:“明天我也往东走了。本来不好意思跟你说的,怕你一个人找我怪着急。你要骂我就骂吧!咱们都聚在一块要当兵也不容易,剩你一个,也许还好办些。这是我的地址,当上兵,别忘了告我一声。”
桑平原没要他的地址。
路,愈来愈荒凉了。火车,象一只顽强的铁蛋,吞噬着无边沙漠的边缘,蜿蜒向前。运载新兵的闷罐子夜里常发出哭声,带兵的大声喝问,哭声便镇住了,说是做恶梦了。
终于,到达本次军车的终点——干沟车站。这是一个可怕的名字,令人想起敌敌畏瓶子上那个没有肉的人头形象,这是一条货运支线,没有客车。清点队伍的时候,新兵师师长看到一个满面生灰烟火色的少年。
他的衣服破烂如缕,头发象雀巢似的高扬着,这是被狂烈的漠风塑造出的发型。唯有他的牙齿,白而尖利,在戈壁滩无遮掩的阳光下象枯骨一样干净。
“你一直跟着我们,到底要干啥?”师长问。
“还能干啥!当兵呗!”一口纯正的S市口音,标明了漫长的路程。
“你多大了?”师长问。长途跋涉使目测人的年龄成了一门高深的学问。这话的意思已很明显,若要赶你回去,谁还在乎你的年龄。
“十八。”
“正好。”
“身体合格吗?”师长问完又觉得多余。他不相信体检表上那些圈圈点点。打仗的年头,哪有那么多讲究!冲这小子没吃没喝能相跟万里跑到这山沟里来,错不了。
“合格。”桑平原回答得斩钉截铁。多少个夜晚,他在想0。9。他眯了左眼眯右眼,两眼都能看清铁路边倏忽而过的鬼火,他绝不是斜视。一定是眼睛被纸罩子压花了。“不信,您可以检查。”
“荒郊野地的,你让我到哪儿去给你查!”师长抢先不耐烦起来。“你怎么这么黑?” 话题一转,这说明当兵与否已经不成为问题了。
“我昨晚上趴在兵车顶上。火车钻山洞,车头冒的黑烟散不出去,顺着车厢盖子往后溜象拖了一根黑辫子。我很黑吗?”桑平原龀着白利的牙,想找面水洼照照自己的尊容。可惜,这是干沟。
师长不由得内疚。昨晚上自己做好梦的时候,想不到车顶上还趴着一个黑孩子!早知道应该把他请下来。
“钻山洞时,没叫洞顶把你的脑袋刮了去!”师长已经开始心疼这个未来的兵了。
“报告首长,山洞顶子挺高。就是烟呛,灰还迷眼,别的没啥,脑袋碰不着。”桑平原挺实事求是。
师长挥挥手,有参谋凑上来。“领他去吃饭。发他一套军装。”
桑平原知道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要一套三号军装!”他跳着脚喊。一路上他注意观察,早为自己设计出了衣服的最佳型号。
“三号?”师长原本已经走了。这样的决定在他是小事一桩。又转回身,细细地打量了桑平原一眼:“要二号的。你还要长。”
“是!要二号的!我还要长!”桑平原大声地重复。
师长难得地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师长就是后来的司令员。他知道自己收下的这个兵不错,但也并不曾给桑平原以特殊的照顾。桑平原至今没有上成军校没有提升政委,就是明证。
确定转业干部名单的会议争论得很激烈,哪个该走,哪个该留,并没有统一的标准,这是一个模糊数学问题。比如城里的兵愿意走,乡下入伍的就不愿意走,这只是概率,具体到每个人,还有许多细微的分别。司令员一位老战友的女婿就在他的部队。农村兵,小伙子一表人材,要不也不会成为乘龙佳婿。老战友那边把他的工作给找好了,写了信来让这边放人。司令员不动声色,心中却着实恼火。这很象第三者插足,先找好对象,这边才打离婚。不批,坚决不批。司令员在这一点上象一个执拗的乡下女人,拖着他,让他吃点苦头!谁对军队寡情,司令员便对他寡情。
轮到讨论桑平原了。有主张让桑平原再干一两年,把副教导员再带一程,司令员疲倦地摆了摆手:“古时候杀人剪径的土匪,听谁说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还留一条活口让他回去,桑平原家中确有困难,让他走吧。”
三
桑平原直到转业之事已成板上钉钉之时,才告诉妻子苏羊。军队的事,讲究的是风云突变,决定可以在最后一分钟毫无理由地更改。
“咱们得准备搬家了。”桑平原一边听半导体一边说。地处山岭,杂音很大,不过桑平原还是努力收听来自太空的信息。世界今天很平安,没有风暴地震火灾和飞机失事。
苏羊正在拉面,纤巧的手把面条拉得如一把琴弦。丈夫好容易才从哨卡上回一趟留守处家属院,她要用全副身心慰劳他。忙碌之中未听清桑平原的话,看他伏在半导体上吃力的样子,说:“什么时候能看上电视就好了。”
“快了。”
“这儿要修电视转播站了?我怎么没听说?”苏羊在镇上主管计划生育,应算消息灵通人士。
“咱们要搬到有电视的地方去了。”
“你要调动?”苏羊停下了手中的拉面。
“咱们要回老家了。”
苏羊手中的拉面断了,瀑布一般低垂着。
苏羊是本地人。这是民族杂居的地方。她有属于江南水乡清秀的面庞和窈窕的身材,与西部的粗犷很不协调,是个奇怪的现象。她有一个笔直俏丽的鼻子,给清澈的面容增添了一股冷漠的神秘。当初正是这种神秘,使桑教导员一见钟情。
“你的老家是哪?”内地人都很注意自己的根,桑平原第一次见面时问。
“就是这儿。”
“这儿怎么会是汉族人的老家?”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在这儿。很多代以前被充军而来。”
“这么说,你是罪犯的后代了?”
“也可能是忠臣良将的后代。”看起来娇小的苏羊,却是伶牙俐齿。
他们就这样相识相爱终于结婚了。苏羊带着女儿桑丹住在边防站的家属院。这很象是一个巨大的寡妇村,男人们在一线哨卡值勤,几个边防站的家属便汇聚在一处,形成一个小小的部落。一排排土坯盖就的小屋,边防军人的妻子们领着边防军人的孩子们,寂寞地打发着日子。孩子要走出很远,才能到牧区的小学读书。国境线上的偏僻小县,多少年没考上过一个大学生。去年有个孩子保送上了师专,全县为之欢欣鼓舞,听说是少数民族优先,定向培养,将来还要哪来回哪。
“丹丹,你这次考试得了多少分?”桑平原看见女儿背着书包进屋,劈头就问。
桑丹几乎没有认出爸爸来。穿着军装,面孔黝黑的叔叔们都很象爸爸,每次都需仔细辨认。
她畏怯地倚着墙角,咬着嘴唇,求救地看着妈妈。
“平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吓着孩子。你平常没有时间管,一次考不好就吹胡子瞪眼。就是将军也有打败仗的时候啊!丹丹,别愣着,摆桌子,给爸爸盛饭!”
若在平时,这种障眼法可瞒不过桑平原。这一次,他温柔地拉过女儿,女儿的小手凉而微微颤抖。
“丹丹,爸爸要转业了。”
“什么叫转业啊?”
“就是回奶奶家。”
“爸爸,那你已经转过好几次业了。”
“不……不……那不叫转业,那叫探家。这一次,咱们全家要一起走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很沉默。那个题目太严肃沉重,零散片断的时间不宜讨论。
桑丹做完了作业,偷偷查起了字典。关于转业的事情,爸爸说得不明不白。大人们在不愿意回答小孩问题的时候,往往用最简单的话告诉你一个答案。你可千万别信。
有新华字典和辞海。桑丹当然要查新华字典。她要查的每一个字,新华字典里都有,辞海是本多余的书。
“转”是个多音字。不过幸好都在一页上,不必翻来翻去,记住了这个,那个又忘了。
转有转换方向,转圈子,围绕中心运动,不直接地,中间再经过别人或别地——如转达……没有转业这个词。桑丹很懊恼,他们全家又不是汽车轮子,转什么圈呢?
真正的讨论是在桑丹睡着夫妻恩爱之后。这时的思绪最澄清最平静,象一条大河的入海口,能负载最大的轮船。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苏羊柔柔地问。
“我早就告诉过你。”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
“咱们刚结婚的那天,我说以后我会把你拐跑。我说过我们这个家是建在箱子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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