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天,孙燕自己去了潘树林家。乍一看潘树林还那个样子,几乎没有变化,孙燕想也没想就说:〃哟,你怎么还那么黑呀!〃说完连忙捂起嘴,咯咯直笑。
潘树林的家是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子,他现在在轻工局的一个下属单位当副主任。孙燕觉得他过得马马虎虎,屋子里一点看不出舒适和美观,而且他这个人还有点土气似的。
〃你女儿呢?〃孙燕问。
〃上学去了,上初中二年级。〃九月的天气十分凉爽,潘树林还穿着条短裤,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叉开两条筋肉迸起的腿。他还那么结实,孙燕想,身体真好。
他们随便地聊起来,孙燕避免谈起他的爱人,怕他难过。孙燕讲到自己的离婚,潘树林只是听着,什么也不问。谈起他的女儿他的话才多了些,说得都是细小的事情,说女儿的名字是他给起的,叫潘乐,想让她快快乐乐的。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潘乐的照片,那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孩儿,胖胖的圆脸小眼睛,潘树林说随她妈。
到了中午潘树林起身要做饭,孙燕犹豫了一下,说,〃我能帮你吗?〃厨房里又脏又乱,到处是油腻的感觉,可潘树林自自然然的态度让孙燕反而有点心酸了。在见潘树林之前孙燕设想过会是什么情景,绝没有想到他们会一起呆在厨房里,现在她觉得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孙燕一边洗菜一边问:〃你脾气还不好吗?〃潘树林笑了笑:〃对了,不好。〃〃你打孩子吗?〃〃绝对不。〃潘树林盯着锅里煮的面条,忽然说:〃你不知道吧,去年我还因为打架被关过呢。〃孙燕一愣,扭过脸看着他,不由笑了。〃真的,不骗你,要不我就当上主任啦。〃潘树林绘声绘色地讲起人家怎么想整他,故意用激将法,骂他,让他动手,他就上了他们的圈套。被打的那个干部鼻子让他打歪了,其实一点事儿也没有,过后鼻子也正过来了,可当时流了好多血,怪吓人的。他自己上派出所去投的案,说自己打人了,关了他五天。
〃从那回以后我变多了,不再干蠢事。人嘛,还是应该能克制住自己。我相信。〃潘树林郑重其事地说。
孙燕看着潘树林,忍不住又笑起来,她的笑发自内心,一点也不是笑话他。事实上她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打人的事显得怪好玩怪可爱的。〃你可真是,〃她吃吃笑着,〃一点也没变,简直和过去一模一样!〃经过这么多年之后,过去的一切朦朦胧胧一股脑儿化成了对青春的印象,在人的记忆里留下的不是别的,总是轻松和愉快。
孙燕和潘树林来往起来,没有人说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关系,好像是朋友,可又不完全是,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九月过去了,十月也过去了,孙燕还是没有决定跟不跟潘树林结婚。
潘树林的女儿潘乐是孙燕犹豫不定的一个原因。那女孩儿的态度有点冷淡,或者说有点骄傲,不知为什么她老是想着潘乐那胖嘟嘟的脸蛋,觉得不喜欢不痛快。
有一次潘乐很突然地说:〃阿姨,亏了你没有小孩儿……〃孙燕笑着问她:〃哟,这话什么意思呢?〃潘乐想了想,却不肯说了。
孙燕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心地善良,可这回她的善良却不起作用。一整套自私的想法一条条穿过她的脑子,一个人为什么要结婚?当然是为了比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好。那么她呢?照顾潘乐,让那孩子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这没错,可她自己会不会快乐呢?渐渐,孙燕不去潘树林家了,没多久,她听说潘树林找到一个护士,结了婚。
城市在发展,到处盖起了大楼,好多地方一两年不去就不认识了,走在街上孙燕常常觉得可回忆的东西越来越少。秋天她在报纸上看到第十五家麦当劳店开张的消息,就在她过去住家附近,一种新奇的感觉蠢蠢欲动。她脑子里冒出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兴冲冲跑出胡同口,走进明亮的麦当劳,天哪,真难以想象。她忽然怀念起童年,那么想念熟悉亲切的胡同,这感觉怎么也丢不开,促使她要回去看看。
下班后孙燕坐上公共汽车,经过好久未见的街道,一些新修的店铺夹杂在老房子中间,街景显得有些古怪。车子拐过一个熟悉的弯然后到站了,孙燕下了车,四下张望,没有发现麦当劳。在初冬的暮色里,街道好像比过去窄了,路灯也显得不够亮,孙燕问一个妇女麦当劳在哪儿,她不知道;又问了一个学生,也不知道;她想还是问问商店里的人吧,就朝她家胡同口的副食店走过去。副食店里人影晃动,孙燕看见一副白白的脸庞从商店里移出来,走进路灯里,是翟志刚。
孙燕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遥远的怪吓人的梦境里。翟志刚也看见了她,居然朝着她走过来,灯光照出他白净的脸和细密的雀斑。
孙燕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喷嚏,赶紧找手绢。翟志刚已经走到她面前,〃你好。〃〃你,你好。〃孙燕稀里糊涂地答道。〃没想到能碰上你。〃〃是吗。我更没想到。〃孙燕告诉翟志刚她已经不住在这儿了,她爸爸退休以后搬了套三居室。翟志刚告诉她他妈前年已经去世了,他爸一个人还住在老地方,他经常回来看他。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木木地望着对方,有些发窘又有点惊奇。
翟志刚忽然想起什么,说不久前见到小学同学李万里了,孙燕感兴趣地听着,却没听明白,过了一会儿她的思绪转回到翟志刚的话上,问:什么聚会?
原来小学的同学想搞一次聚会。聚会是在李万里家里,来了十三个人,李万里还是又高又瘦,干巴的脸上一笑布满皱纹,让孙燕心惊。他和每个人热情地握手,让进他那装修过的客厅里。度过了最初的震惊以后,大伙越来越觉得谁都没有变,不断地爆发出欢畅而振奋的大笑。饭菜十分丰盛,男生带来了各种的酒,李万里的爱人一直注意着每个人的杯子和盘子,看他们是不是都在吃菜,凉拌菜是不是充足,为什么有人不吃她做的鱼。看着这个装修得很高级漂亮的家,孙燕把自己放在其间,要是她是什么样呢?还没有想出结果,这念头就溜走了。没有人提起孙燕和翟志刚的关系,好像他们俩从来就没结过婚,比起其他的男生翟志刚并不显得老,可她还是觉得他不如别人,畏畏缩缩的,这让她的心里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自己想错了,翟志刚说起他负责的中学招生工作,引得大家那么关心,而他脸上显出那么一股得意的神气,使孙燕觉得很讨厌。
录音机响了,一个男人用广东话唱着歌,各种酒开始起作用,大家都脱了外衣,七嘴八舌一齐讲话,还互相打岔。李万里涨红脸,用筷子使劲地敲桌子,〃诸位,嘿,诸位,咱们唱一个《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吧!〃大伙真的唱起来,唱了好多革命歌曲,孙燕笑得扑到桌上,又倒在身边的女同学怀里,她笑啊笑啊,要是有人走过窗外,听到那银铃般的笑声,一定会不知不觉面带微笑。
离开李万里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大家好像得到了什么暗示似的,一眨眼就消失在纷乱的街头不见了,只剩下翟志刚和孙燕。
孙燕的头发晕,胃里有点难受,可她一直没说,现在这感觉变得厉害了。翟志刚立刻看出她不舒服,伸出手扶她,她本想说谢谢,不用,可她一弯腰吐了。
孙燕感觉很难受,可是比难受还要糟糕的是一种懊恼的情绪,她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好像她过得很倒霉似的。她连连催促翟志刚:〃你走吧,我没事儿,你该回家了。〃翟志刚却不肯走,坚持找到街头的一片空场,让孙燕在石头凳子上坐下。他站在孙燕面前,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看,孙燕抬头看看他,觉得这真可笑。这时她的心情好了一点,就说:〃要不你也坐下,站着干吗。〃翟志刚坐下了。他弯着身子,两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眼望前方,像在发呆。过了一会儿他扭过脸问孙燕,〃怎么样?好点没有?〃孙燕说好了,咱们走吧,就站起来,可翟志刚不站。
〃再坐会儿行吗?我想和你说会儿话。〃翟志刚的生活完全不像他表现出的样子,出乎孙燕意料。他老婆很厉害,对他不好,生了个儿子,是蒙古症,老婆天天怪他,他又怪谁呢?现在他才知道女人有多么可怕,多么恶毒刁钻。他简直恨透了他的老婆,可拿她毫无办法。他怕见她。下了班宁可在大街上闲逛,也不愿意早回家,想到他那傻儿子,他才能忍耐下去。
翟志刚打开了闸门,满肚子的苦水、满腔的愤恨倾泻而出。他脸色发青,目视前方,连嘴唇都变白了。孙燕呆呆地看着他的侧面,屏住呼吸听着,动也不敢动。
一些小孩儿在远处追跑,深秋的冷风把他们的叫声吹得很远。翟志刚终于说完了,停下来,一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紧握着的两只手。
〃那,那你怎么办呢?〃孙燕迟疑地问他。〃有什么怎么办,过呗。〃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拧过脸来,瞟了瞟孙燕,〃真的,还是你心好,那时候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一连几天孙燕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她很可怜翟志刚,又觉得他太窝囊了,心里生气,当初他和她一起时一点不在乎她,她多能忍耐呀。人哪,就是软的欺负硬的怕。她又想起他在李万里家得意的样子,多少人为孩子上学的事情求他,一个人怎么可能什么都如意呢。但是,孙燕的心抽紧了一下,翟志刚坐在暮色中的街头,身体向前弯着,眼望前方的样子包含着那么深的苦恼,一时间孙燕简直想帮帮他,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她都愿意做。
可是她差不多立刻就觉出这想法太荒唐了,她能帮他什么,什么也帮不了,她今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傍晚时分,孙燕站在窗前举目四望,所有朝西的窗子都在夕阳的光辉里射出金光。天空中飞过一片黑点,是鸽子。鸽子飞进刺眼的夕阳里又转回来,孙燕喃喃自语:〃是啊,是啊……〃突然间她想到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