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让我把小孩送到村外的十字路口。
暮色沉沉,遥远的天幕上挂着几点星星,微微地闪着光亮,使人朦胧地还能分辨出路径。我抱着小孩,走得很慢、很慢,满脑子转来转去的都是被摔死的妹妹。也不知用了多久我才走到并不远的村口。这时,小孩似乎已经睡了,我看她那红润的小脸蛋,真是舍不得这个孩子,但又不能违背妈妈的意愿。抱着她,我在村口走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小孩放下来。我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最后捡了一个满是树叶的地方,把小孩轻轻地摆放在厚厚的树叶上。“哇”,孩子又哭了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原野里显得格外清脆。哭声让我想起了自己那个不幸的妹妹。如果把小孩一个人扔在村口,无人看护,她会不会被狼叼走?会不会冻死?
“不,我不能这样做!”我不忍心听到孩子近乎凄惨的哭叫,也不忍心看着孩子在冬天的夜里遭受寒风的折磨。在内心几经挣扎之后,我转回头,抱着孩子急忙往家走。这次,我走得特别快,简直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奔跑!我又把婴儿抱回到了自己贫穷的家。
妈妈见我把小孩又抱回来了,很是诧异。我和弟弟再次向妈妈请求,希望把孩子留下来。看着已经哭不出声的孩子,妈妈似乎也感觉到这样寒冷的天气把小孩子送出去不大近人情、不太妥当,又看到我与弟弟这样喜欢她,就没再坚持,让她留下了,不过她心里却还寻思着等天亮了看谁家愿意收留,就送给谁。
这也难怪妈妈,毕竟我们这个家太穷了,连买奶粉的钱都没有。眼前的婴儿勾起了妈妈对自己女儿的回忆,善良的妈妈不愿再看到一个类似自己女儿的悲剧发生。当初,妹妹可可曾经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很多的欢笑,当那块伤疤在时间的冲刷下即将愈合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又不得不让她揭起这块伤疤,勾起她内心深处最为痛苦的回忆,她已没有抱起女孩的勇气。
半年前发生的事情早已让这个家一贫如洗,父亲治病和全家人的生活已成了问题,又怎能承担起养育女婴的负担?妈妈思前想后,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把捡来的婴儿再找户人家送去。
也许我和小女孩之间注定有着做兄妹的缘分。在把婴儿抱回家后,因为妈妈要做饭,照看婴儿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在当初看到婴儿的那一瞬间,我就想到了不幸夭折的妹妹。现在又抱起她,仿佛是妹妹回到了我的身边,怜爱之情不由得从心头涌起。而婴儿好像和我也特别亲,直往我怀里钻。这是不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我不敢判定,可眼前的这幕却是真实的,容不得我有怀疑的想法……
第二天,没有人来找这个婴儿,也没有人愿意收养这个婴儿。
天要黑的时候,院子前面的水坑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刺骨的寒风如锥子一样钻透了人的每一个毛孔,天气特别寒冷。
妈妈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能给贫困的家再添一张嘴。晚饭的时候,妈妈再次吩咐我,趁着夜色把婴儿放到原来的地方去。尽管很不愿意,可是妈妈的话我又不敢不听。无奈地走出家门后,我抱着孩子走了一段夜路,但脑子里始终想着如果把孩子扔在路边,被冻死怎么办,渴了谁来喂,饿了谁来管,万一被狗吃了……我不敢想后面的结果,说什么也不忍心把孩子孤零零地再次丢弃在黑暗中。
我就这样在黑暗中徘徊了足足半个小时,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抱着孩子回到家中,坚决地对妈妈说:“不管怎样,我不送走这个小妹妹了……你们不养,我来养着!”见我的态度如此坚决,妈妈也只好答应把孩子留了下来。
在失去“可可”以后,我们又有了一个新妹妹。
小女孩在这个家里,从此受到了很好的照顾。也许是心中充满着对死去女儿的思念和忏悔,父亲对于这个捡来的孩子特别疼爱,哄起来也特别有耐心,他给小女孩取名“洪趁趁”。而我却很少叫妹妹“趁趁”这个名字,想起父亲刚捡来她时,她是如此的瘦小,一种觉得妹妹既可怜又可爱的情感就会涌上心头,于是,我又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小不点”。
妹妹被留下以后,我和弟弟特别高兴,给她掏鸟蛋吃、捉蚂蚱玩,一天没看见她,心里就感到不是味儿。奇怪的是,那一段时间,父亲的病居然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干活特别卖力,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容,出去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了。只要在家里,就蹲在妹妹面前给她喂东西吃,逗她玩。妹妹也很喜欢他,每当父亲逗她玩的时候,她就咧着嘴,微微地笑,很可爱!
看到家里人,特别是父亲这样喜欢妹妹,妈妈感到很是欣慰,但她还是不放心,害怕父亲突然发病。每当父亲接近妹妹的时候,她不是自己陪在旁边,就是叫我和弟弟或别的人看着。
普通人就应该做普通的事,尽自己应该尽的责任,这有什么奇怪的。要奇怪的应该可能是现在一些普通人不去做或者不愿去做或是不敢去做普通的事情,要么是不去尽、不愿尽、不敢去尽作为一个人应该尽的一点责任和义务。
——洪战辉
离家出走的母亲
“小不点”的到来,给家里增添了快乐。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妈妈时时担心的事情很快又发生了。
父亲毕竟是病人,因为家庭经济条件不许可,没钱让父亲长时间吃药,一旦没有药物维持,他就不可抑制地狂躁。病复发的时候,他除了不打我和“小不点”,家里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成为他发泄的对象,家里的碗筷、桌椅、家具都不止一次地遭遇过被打砸的劫难。
如果没有东西可砸时,身材瘦小的妈妈就遭了殃,经常受到父亲的拳打脚踢。为了不刺激病中的父亲,妈妈从不敢反抗,可怜的妈妈身单力薄,哪里承受得起他的拳脚?她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旧伤没好,又添新伤。脸上和头上挂彩更成了家常便饭。到后来,父亲的病情越来越重,发病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犯病的时候,砸东西,打弟弟,打妈妈,还到外面讲一些不吉利的话,说谁家的羊要死了、谁家要起火了、谁家的人要得病了等等,弄得村里的人很不高兴。
特别麻烦的是,父亲发病的时候,他还很喜欢到店铺去赊账。店老板看他是个精神病患者,怕闹出什么事来,又不敢不赊给他。赊出东西后,他不是往家里拿,而是沿路散发给村里的人,甚至路过的陌生人也有一份。第二天,店主就上我们家,向妈妈索要所欠的账款。父亲患病,家里已经非常穷困了,过去有五亩地,吃饭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家里劳力少了,妈妈一个人拖着一家人,收成明显比以前差多了,吃饭也成了问题。我们经常吃的是杂粮,如玉米、高粱之类,偶尔有一点白面,也给妹妹补充营养了。家里根本谈不上吃菜,经常是用盐水调生萝卜当菜吃。店主经常上门讨债,家里哪能还得上。每来一次,妈妈就得给别人低三下四地说好话,求情。店主没能讨到钱,就纠缠不休,骂骂咧咧,妈妈只能赔着笑脸。
对于为家庭作出重大牺牲的妈妈来说,一个家庭的重担全部压在了目不识丁的她身上,这本身就已经让她无法承受,还经常遭受父亲无缘无故的毒打,对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看到病中的父亲毒打妈妈,我和弟弟尽管非常心疼,但是也不敢吭声。人的忍受是有限度的,我担心,如果妈妈受不了这种痛苦怎么办?
对于这个不幸的家庭来说,我的担心并不多余。终于有一天,这种担心变成了现实。
1995年的8月20日,是我至今无法忘记的日子,那天,父亲又犯病了,在家里心神不宁、烦躁不安。
这天一大早,妈妈就不停地在厨房里蒸馒头,馒头不知蒸了多少锅,直到足可以让一家人吃一个星期的,她才停了下来。看到妈妈忙碌的样子,我心里犯嘀咕:妈妈今天怎么了?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又不好说出来。
一会儿,妈妈吩咐我到乡里的医院去拿药。那天医院看病的人特别多,等我拿到药时,都接近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回到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家,妹妹被放在邻居家,我却没有见到妈妈。
我问父亲:“我妈上哪儿啦?”他闷着头,半天不作声。
我就把妹妹从邻居家接回来,抱着她在门口等。等啊等,等啊等,等了足足一个下午,都不见妈妈回来。妹妹这时也特别懂事,温顺地倚在我的怀里,饿的时候,就拿个馒头吃。还不时地喂我吃。说实在的,给父亲拿药跑了整整一上午,肚子早就饿得不行了。但是在那个时候,我却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傍晚,妈妈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妈妈失踪了。
家庭的重担、父亲的拳头和妈妈的责任都让这个善良的妈妈不堪重负,她没有能力改变这个不幸家庭的现实,也不忍心再留在这个令她伤心欲绝的家。无奈,她选择了逃离。
我只好带着弟弟,像过去寻找父亲那样满村子去找妈妈。
“妈,你去了哪里?回来吧……”我和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秋天的暮色中飘荡了很久。我们不想这样失去妈妈,失去这个家里赖以维系的支柱,我哭喊着和弟弟在周边村落中寻找妈妈,直到夜深人静,我和弟弟却没有找到娘。
寻找妈妈的我们还没走进家门,就听到了“小不点”的哭声,看着嗷嗷待哺的妹妹,我和弟弟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娘走了,父亲又是个病人,还有这个不到一岁的妹妹,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要面临的生活的艰辛。看着嗷嗷待哺的“小不点”,我的心疼痛地抽搐着:“娘啊,你怎能撇下我们不管了呢!”生活就是这样无情,我的哭声消失在夜色低垂的黑暗里,不知道离家出走的娘能否听到。
村子的路本来就不好走,几天前,刚刚下过雨,路更加烂,到处是泥巴,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