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抛到空中,落下来
变成戈壁上的石头
牧羊人对羊的倾诉
羊礼貌地装出听懂的样子
不管听懂了没有
羊是尊重牧歌的
羊由衷地感激人
是人赶走了它可怕的天敢
是人在保护它
并且派狗维持秩序
为了表示感激
献身是值得的
羊的唯一的词语
是一声孩子式的讨好
羊群被赞美为白云的时候
它们在沙漠里走着
作为一支
与人的关系最悠久、最密切的种族
低头缓行
被习以为常
永远不会濒临灭绝
也永远不搞计划生育
直到有一天
人类毁灭
羊,还活着
(最近,人们正四处搜集各式的羊角
据说作为一种古老原始
且已完全退化的
武器
可以用来装饰墙壁)
沿着河流(组诗)
河的耻辱
如今最大的特点是河流已为道路代替
所有的道路都蜿蜒
它们模仿河
所有的道路都迎着车轮急泻
然而没有浪花
所有的道路都汇集于城市
却绝不奔向东海
我不知这世界何以变得如此干涸
后来我下决心去寻访伟大的河流
结果见到的令我失望
它们已远不如想像中那么雄壮
奔腾的浊流驯顺如羊
平坦的大地缺乏瀑布
著名的大河不再如反叛的马队围困城墙
它们像流水线一样平庸呆板
这暴躁强蛮的高原之子已经衰老了么?
在泻洪闸的枷锁下挣扎喘息
降低水位的河岸露出卵石老人般的牙齿
可怜的水流无力承载船舶
它们被人撕成细窄的小布条
一路遭受瓜分
像古代的生辰纲被沿途抢劫
连淹死人的事也变得异常罕见
陡直的土岸下你咆哮的怒吼呢?
倾斜的大地上你奋急的扑跃呢?
连日的暴雨中你凶猛的围猎呢?
哦,河流你这大地的精力万物的血脉
难道你会衰老到这种地步么?
在入海口,你会肮脏地通过生命的终点
使你朝圣者的一生
蒙受一名败将垂头丧气的耻辱么?
河的神韵
据说地球上没有河的大陆只有南极
但那是水的宝库世界的电冰箱
我敢说,没有原子弹和航天飞机并不可怜
没有真正的河流才是一个国家的悲哀
当前尚没有一个明智的科学家
指出河流问题是全球性的问题
河流的颜色是人眼睛的颜色和肤色
河流的声音是人语言的声音或歌声
河流的途径是人生活的途径或历史
唯有河流是贯通了世界的起点和终点
养育我们的祖先乃至后代子孙
对河流不能实行计划生育和堕胎
否则扬子鳄和河豚就会灭绝
对河流不能随意切割和过分利用
否则大地会得心肌梗塞和血管硬化
因为河流是整个民族的精气神儿哪
三军洗兵马我河乃有势不可遏之志
横槊赋悲歌我河方有深不可测之心
躬身拉巨艟我河方有穷不可辱之泪
砥柱立中流我河方有骨不可折之气
好心肠的江,黄皮肤的河
你是我的泼墨、大草、唐诗呵……
你是混有李白的酒、项羽颈上血的水
你是屈子披散的长发、西子浣过的轻纱
你也是突厥嗒嗒的铁骑一泻千里
你是俺的黄土高原的信天游呵
唱凄凉,唱悲壮,唱生生死死
你唱从古至今永恒的语言,河的神韵!
河的墓地
沿着胡杨林标示的曲线
去寻找一条名叫叶尔羌河的墓地吧
这是一桩足以使你成为作家的壮举
与掬起河水午餐的赤足者用目光交谈
与头枕卵石眠于沙枣荫下的老者共休憩
与细腰长腿的汲水少女互相凝视半世纪
这些人呐,和这条不甚著名的河一样
皮肤浑黄、黧黑但嗓音沉宏有力
干燥的漠风并没有烧焦她胸腔深处的灵鸟
他们总是沿着河流播下自己的种族
在昏黄的风沙下植起白杨林垒起石头城
植起戴面纱的风俗垒起冷月的圣坛
他们的歌舞也是叶尔羌河教会的
典雅也罢浑朴也罢是它的旋律
其实连他们的语言也是它的赐予
骑毛驴的穆明和织地毯的阿米娜
穿白长袍的阿訇和穿艾德莱斯裙的美女
在河边有游牧者祖先遗留的烤鱼方式
谁能相信浑浊的泥水里有这么大的鱼呵
从雪峰到沙漠这么短的距离
叶尔羌怎么来得及养育波涛之下的奇迹
在胡杨架起的篝火上把鱼从中劈开
烤炙河流的赠品且吃且舞
即使吃鱼,北方也用自己原始而亲切的方式
吃够了,就在暮色中凝视暗灰的波浪
听那风尘仆仆的河流的驼队
用突厥语族的一支唱古老的临别歌
这河流也有生命且比人生更短暂
只需要半个夏天它就长成大河
然后唱完低浑的临别歌消失在沙漠
它没有抵达大海这不是它的悲哀
它的墓地其实也是浩瀚沉默的大海
叶尔羌河,它并没有在世上夭折
这种河也许才是更悲壮的河
在它慷慨走向墓地的沿途上
留下了胡杨林、村落和悠长的民歌
河的哲理
所有的河都是这么奇妙又普通
都这么很偶然地流了几万年
都这么启发人的灵性而又司空见惯
都这么养育人却又被人忽视
都这么从山巅到大海贯通陆地和海洋
都这么从远古到未来贯穿全部的生活
河就是看得见的流动的岁月
是横卧在大陆架上的母体的曲线
是造成我们语言的永恒的音调
是染就我们肤色的遗传的基因
河流是有生命有个性有感情的
她是一种巨大的动物什么都懂
她是由远古的鲲鹏留在雪山的蛋孵化而成
涓涓细流迎风而长
长成浩浩荡荡的大生命直扑沧海
摆头摇尾,迂回曲折,颠簸奔驰
头入东海潮腾起,尾牵昆仑雪飘飞
循环往复,起点终点,万物同理
河流是真实的,最简单却最丰富
仅仅凭想象去对待她会使你失望
河流的全部奥秘,在于她沟通世界
因此保证这世界永远不至于萎缩
她所暗示给我们的哲学是无法穷尽的
我将永远不背叛她——河流万岁
吉狄马加 路 也等
吉狄马加
想念青春
——献给西南民族大学
我曾经遥望过时间
她就像迷雾中的晨星
闪烁着依稀的光芒
久远的事物是不是都已被遗忘
然而现实却又告诉我
她近在咫尺,这一切就像刚发生
退色的记忆如同一条空谷
不知是谁的声音,又在
图书馆的门前喊我的名字
这是一个诗人的圣经
在阿赫玛托娃预言的漫长冬季
我曾经为了希望而等待
不知道那条树荫覆盖的小路
是不是早巳爬满了寂寞的苔藓
那个时代诗歌代表着良心
为此我曾大声的告诉这个世界
“——我是彝人!”
命运让我选择了崇尚自由
懂得了为什么要捍卫生命和人的权利
我相信,一个民族深沉的悲伤
注定要让我的诗歌成为人民的记忆
因为当所有的岩石还在沉睡
是我从源头啜饮了
我们种族黑色魂灵的乳汁
而我的生命从那一刻开始
就已经奉献给了不朽和神奇
沿着时间的旅途而行
我嗒嗒的马蹄之声
不知还要经过多少个驿站
当疲惫来临的时候,我的梦告诉我
一次又一次地想念青春吧
因为只有她的灿烂和美丽
才让那逝去的一切变成了永恒!
献 给1987
祭司告诉我
那只雁鹅是洁白的
它就是你死去的父亲
憩息在故乡吉勒布特的沼泽
它的姿态高贵,眼睛里的纯真
一览无余,让人犹生感动
它的起飞来自永恒的寂静
仿佛被一种古老的记忆唤醒
当炊烟升起的时候,像梦一样
飞过山冈之上的剪影
那无与伦比的美丽,如同
一支箭镞,在瞬间穿过了
我们民族不朽灵魂的门扉
其实我早巳知道,在大凉山
一个生命消失的那一刻
它就已经在另一种形式中再生!
我爱她们……
——写给我的姐姐和姑姑们
我喜欢她们害羞的神情
以及脖颈上银质的领牌
身披黑色的坎肩
羊毛编织的红裙
举止是那样的矜持
双眸充满着圣洁
当她们微笑的时候
那古铜般修长的手指
遮住了她们的白齿与芳唇
在我的故乡吉勒布特
不知有多少痴迷的凝视
追随着那梦一般的身姿
她们高贵的风度和气质
来自于我们古老文明的精华
她们不同凡响的美丽和庄重
凝聚了我们伟大民族的光辉!
萧红的哈尔滨
哈尔滨是萧红的
因为在城市的
边缘
这个伟大的女人
所讲述的故事
最终让我们
记住了——呼兰河
一个不朽的名字!
这是一个梦
开始的地方
她曾在
黑夜里行走
而不知道
北极在哪个方向
说不清在什么地方
这个天才女子
曾经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