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 搁多搁少总是学问
在多与少之间我学会节制
油也是 油而不腻属于
饮食理想 如同一次次登高望远
瞧 我还是正常的女人
把辣椒看成好东西 刺激
虚弱的肠胃 就像夫妻间
偶然的争吵或小别
而淀粉是宽容的 与胡椒不同
让人想起爱将悲喜混为一谈的老人
姜 蒜 小葱 花椒及茴香
总是晚餐桌上积极的点缀
它们强烈的排他性
是情感对话中的警句
还有糖和醋 吊起你的胃口
如同俏皮话 意会的眼神或手势
爱人啊 那隐藏的深意
你须要留心 细细捕捉
配 料
有时花边和修饰比本身更重要
就像外在的表达与其情实意
但配料们只想溶入 不要
喧宾夺主 不去张桃李代
新鲜的火腿丝有些妙不可言
香菜是点缀 口味非凡
冬笋丝 鸡蛋丝 土豆丁 香菇条
恰似旧日的姐妹 蒜泥
姜末的葱花 总能和平共处
胡萝卜是餐桌上的三好生
却常常被儿子一票否决
豆瓣酱 红腐乳汁 番茄酱
是一帧帧风格浓郁的布景
现在 夜幕降临
让我们围坐在一起
从这些表象 色彩入手
对这个家有多爱你就有多少胃口
(选自《延安文学》1003年第6期)
最初的地理
张高宏
那时候,父亲抽
春耕,南雁,金沙江
他抽春耕
抽南飞的大雁,抽
一条红色的河
那时候,我们
不会用“鸟儿”这个词
我们会直呼:麻雀,斑鸠,野鸭子
在某些个晚上
月亮下的泡桐树
发出些
腥凉的气味,一群孩子
在楼梯的拐角处
泡在黑暗里
副食品商店的柜台上
一把算盘,露出黄白的
骨头
地上总有些盐的潮湿
那些纸片上
总会有烧酒,白糖,煤油,杏仁饼
以及日子和
厚厚的一层烟味
(选自{墨墨h,凹4年4月号)
西坪街2002。腊月二十八
巫 嘎
一阵雨与一阵雨之间
依旧是县城 西坪街 坑洼积水 发亮
一辆卡车驶过 激起水花
像镜子的正面与反面 梦与梦
像一夜未眠 或十年一觉
钟表的此刻与下一刻
一阵雨与一阵雨之间
像夜雨与凌晨之雨 大雨与小雨
西坪街灰暗 汽车修理厂 洗头店 快餐店
崭新的彩票投注站 台球少年在异地打工过年
医院已换了大门 面朝大街 悲伤的乡下的看病的人
像潆潆春雨 四川来的建筑民工头顶油布奔跑
车站开出跨省春运加班车
一阵雨与一阵雨之间
像你的恍惚与出神
像含着你的时间之唇
它的明与暗 黑与白 凉与暖
甜蜜与苦涩 情欲与颓废
像夜雨与凌晨之雨 下在年前
(选自《星星》2004年4年4月号)
空旷的母亲(外一首)
铁 梅
黄昏像一位母亲垂顾着自己的头和往事
垂顾一场默默人生
谁能想象一位母亲心中到底隐藏着什么
如同不能想象她的子宫中孕育过多少孩子
你一定有一个大胆的母亲
敢于让你健康地活着
即使她自己也不得不屈服于饥饿的折磨
她会把你伤口上的血液和着眼泪咽下去
因为那是你的血和她的血
你一定有一位永远爱着的母亲
做出过违背尊长意愿的决定
对推动贫瘠家庭的前进有着非凡的勇气
有用不完的力量和乐观精神
只因一个男人给她爱
给她孩子
儿女们走出子宫走出家庭
她的充实感如同一只口袋卸去了米
渐渐低下去
执着一个蝉蜕一只稻壳的母亲入神察看
她的双脚如何才能踩稳大地
她变得日益害羞和多情
在你的怀中像你的一个姊妹
在你的电话里新鲜地感受着你的声音
她不善表达爱怕说出的话不合你的心意
仿佛距离的遥远使她不敢过多爱你
她的手被哀愁拉住了
她望你的眼神
却要表现出轻松
一位母亲在黄昏低垂着头
风躺在她的怀抱中哼唱
是她惟一无忧无虑的孩子
烤 火
八十岁的奶奶让我陪她烤火
木柴烤成了炭
炭又变成灰
飞起来落到奶奶的头发上
它们是柏树的灰
桤木的灰
和青坝木的灰
我在想象着奶奶的头上
这些树依然在生长
树叶碧绿在雾中滴水
在雨中歌唱
奶奶的眼睛花了
但里面仍有笑意闪亮
在天气晴朗的时候
奶奶带领儿孙们
到屋外去烤太阳
树儿们也跟着一块烤
这种火是没有灰尘的
又大又温暖又干净
(选自《红岩》2003年第5期)
火车就要开了
于艾君
火车就要开了,汽笛的嘶鸣预告着
苦旅即将开始。水快开了,世界的水
接近无声的沸腾。求求你,就把你项链上的反光
留下吧,我的心此时是一座
偌大的走光了乘客的候车室。
所有的座位都在黑暗中换了面孔,
被披上黑纱。而我刚伤于敞开得太久,
来不及设防,倦鸟翅膀一样的屋顶之下,
没有飞翔,没有冥想,没有我,
那么多的盾堆在地上,却从来
不曾让我有过一场战争,
多少年了我只是一个点,只是
冰凉的大街旁一块被废弃的站牌,
被误读,被阐发出许多直线和曲线,
在雨地里打着寒战,在晴日顾影自怜。
(选自《莽原》2003年第2期)
亮点与痛点
■ 王 蒙
陆文夫几次说到,王蒙是个作家首先是个诗人。他的话里可能包括王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的小说家的意思。但我仍然受宠若惊,说到诗我是有一种喜爱和追求的。
在完成了处女作《青春万岁》以后,写了序诗,“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我把序诗寄给邵燕祥,蒙他帮助定稿,他给添了两句,即“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缨络,编织你们”,他告诉我这样排列会显得整齐些,我于是懂得了诗歌不但需要感情,也需要排列好句子。到现在,我仍然不能忘怀拿起笔来编织“日子”的美好心情。
而我在童年——十岁时写的《题画马》的旧诗里有句道:“只因伯乐无从觅,化作神龙上九霄”,我说过,那是小儿学大人话,不幸而言中的是,后来我写下了《拉力器》一诗,此诗共有十四个字:“多少青春,/多少肌肉,/忽然展翅,/不飞。”这十四个字中的血泪是无需解释的。所以更应该珍惜能够展翅飞翔的所有的日子;
至于《畅游》一诗,写于一九八六年春,我刚刚担任文化部的工作的时候,那是我的幼稚的忧伤和渺小的自白。
诗中写道:
畅游过你的忧伤豪迈,
去年夏日的阔海,
……在陆地与大洋分界处,
我们不期相遇。
驾一叶扁舟颠簸在你心里,
……注视你,围绕你,吟咏你,
又怎解得开你的风采?
只是你,你只是海。
你的解释你的微笑你的
无言,都是典型的海的
……无力无形把一切承载。
……漫不经心,
至尊至爱……
永远讳莫如深
……涌去又涌来
我也忘不了我写新疆的《木卡姆》的诗:
是什么苏醒了呢
当木卡姆的乐声歌声响起,
原来这才是世界
这才是人间充满青春爱情,
充满痛苦希望
这才是生命才是活着的我们……
我也敝帚自珍地愿意把我用新诗写李商隐的《锦瑟》的诗自荐给读者:
那一天,
突然坍塌,
诗人的软弱的手指,
指向宇宙的严密的六合,
石头滚滚落地……
……恩宠与冤屈,还有多情,
浮沉的陷阱,还有寿夭蹇通,
推开,
一文不值。
四季的车轮,
也不再转动。
石破天惊!
世界瓦解了,
群星滑落太空,
灵魂的颤抖就这样,
震响起……
五十六个宇的
绝唱:那个叫作李商隐的精灵的诗。
我至今最喜欢诗,虽然我的主要作品是小说,诗是我的亮点和痛点,写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更文明也更高尚一点点。
好在,都是往事了。
(摘自2004.5.18.《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