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道:“如果您跟敬先生熟,怎么没想过直接同他联系看房?”
她换了冷淡的口气道:“有些事情,一时半会说不清。反正看房的事委托你安
排,敬先生那头,是另外的事。”
我心中窃喜,要的就是这句话。从抽屉里取出两本表格放到她面前,“麻烦填
一下,店里的规矩,一份是顾客登记表,一份是看房单。填完后,咱们就去看房。
敬先生已经把房子空出来了,留了一把钥匙在我们这儿。”
她扫一眼表格,没接我递过去的笔,说:“你替我填,我签字就行了。姓名、
地址、电话都在这。”说着,递过一张名片。
细看名片上中文那一面,客人是裴丛艳博士,美国某传媒集团上海首席代表,
办公在恒隆广场六十几楼。美国,博士,首席代表,恒隆广场,这些概念,听上去
比另一个星球更为遥远。我摇动笔杆,照着名片,把这些遥远的概念抄到表格上。
人都赞我的字好,所以我一向对写字不排斥,可这次填表,心里却一阵发酸。思绪
又飘到金钱方面,就如一只饿犬,心思时刻都在肉骨头上。平时零零碎碎看到过一
些信息,好像说这些人都几百万一年地挣。我使出浑身解数,一年兴许能挣个一万。
这几百万一年,我把想象力超负荷运转,也想不出怎么能花得完。人家一个年轻小
姐,居然有这种能耐。自卑之下,我的心情暗无天日。
填表的当口,又听店门吱呀一声。这回进来的是老板。老板还穿那件过大的蓝
色茄克衫,快两个星期没换过。他是地中海式的秃顶,余下的头发呈旋涡状包围光
秃的头皮,头油多得可以炒菜。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愁云密布,眼角的眼屎成堆,
胡子没刮。
以往他对客人总是礼数有加,笑容可掬,这回却对我的客人视而不见,径直走
到我桌前,翻开登记本,关照我有新的房源。他的动作很大,撞到裴小姐的手臂,
她吃痛轻叫一声,缩回手,吃惊地瞪住老板。老板却毫无表示,一通话说完,对裴
小姐毫不理睬,竟自爬上他的阁楼。
我从惊讶中回过神,轻声对裴小姐道:“老板平时对客人客气得要命,今天是
反常了……麻烦在这儿签字……还有这儿。”例行手续既完,我请她在外面稍等,
然后取了钥匙,对阁楼上的老板说:“老板,我带客人去看茶陵路的房子。”
老板说:“去吧……你刚才自言自语什么?”“自言自语?我跟客人说话呢。”
“噢,是讲电话。”他嘟噜一声。我越发觉得老板今天的行为怪异。出得门去,才
发现一会的工夫,疲乏的太阳已隐到对面楼房的后面,天色变得阴灰。不远处的弄
堂口,有头发蓬乱,身着旧衣的外来男子在舞动铁铲,翻糖炒栗子。他的身边,一
个下岗模样的中年汉,守着一个大铁桶,在卖烤红薯。栗子和红薯的暖香,驱掉了
一点寒气。一名外来妇女挑一担柿子,从我身边过,拿期望的眼神锁住我。我摇了
摇头。我们都是在上海找饭吃的一群,少数人会暴发,大部分会沉浮终身。看了成
功的裴小姐,渴望发达的火,在我的体内,烧得更旺了。
我正四处张望找裴小姐,赫然见一辆梅塞迪斯奔驰车驶到路边停下,庞然大物
般,每个细微处,都熠熠闪亮。裴小姐已坐在后排,勾动纤纤食指,示意我坐到她
的身边。我如示进了车里,动作笨拙,意识到自己极欠潇洒,沮丧起来。车门闷声
阖上,玻璃悄无声息升起,把一个真实的世界,隔到了窗外。我平生首次坐在这种
车里,鼻子里吸着暗香,心生怀疑,以为里头的空气,并非来自这个肮脏的星球。
身体被柔革包围,那种感觉,太不真实。也不知这车是否就是受人艳羡的奔驰600 ,
怕裴小姐笑我乡气,所以憋住没问。
车子拉了出去,上路了。那种感觉,与其说在行驶,不如说是滑翔。我偷看裴
小姐,她面朝窗外,轮廓线精致,眸子在睫毛的阴影下,像花影下的静潭。我不敢
出声打扰她的清净,却听她问:“敬如事干吗卖房?”
“听敬先生说,他买了套大点的房子,借了别人的钱当首期,要把旧房卖了还
人钱。”
她的脸腾起一片红云,愤怒的红云。这种反应,大出我的意料。
两分钟的沉默。
又问:“既然没钱,干吗买大房?”
我解释道:“听他提到过,其实也不是大房子,只是小两室一厅的旧公房,厅
只有8 个平方米,只能放个吃饭桌。他妈好像身体不行,要人照顾,所以要住到一
起。”
(2 )
她突然转身面对我。“他就是这么没用。十几年了,连一套旧房都买不起。一
个男人,活到这种份上,还有什么意思。要是他有点追求,有点干劲,会这么惨吗?”
她回复沉默,不再理我。我回味她的话,突然发现,她的兴趣,好像并不在房
子,对敬先生的评论,也超出了普通的关系。可是,她同敬先生的年龄、身份、由
来都相差如此之大,能有什么关系?这位裴小姐,越来越像谜团了。
茶陵路XX弄,兵营般挤满了旧公房,至少二十多栋,一色的六层建筑。曾经是
奶黄的外墙,早已被污迹、霉迹、锈迹、油烟侵蚀成不可言状的颜色;晾衣架、空
调、遮阳棚、防盗窗,把建筑装点成现代派雕塑(垃圾堆成的那种)。千千万万的
衣服和被子爬在晾衣杆上,争抢恹恹如病的一点残阳,好像嫌生活千疮百孔,要打
上补丁。
奔驰车太宽大,只好停在弄外,我带着裴小姐,穿过破自行车、砖堆、脚手架、
老人,进了敬先生的楼。楼梯陡峭、黑暗、冰凉,悬浮着陈年的饭菜味和霉菌味。
到了三楼,我摸出钥匙,试了几下,终于开了锁。推开门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像在叹息。
虽是白天,虽是朝南,但房间并不明亮。我摸到开关,打开电灯,但灯光暗黄,
无济于事。“刚好碰到今天太阳不好,平时天气好时,屋里特亮。”我殷勤解释说。
一室户的房子,一开门就一览无余,墙角堆着十几个超市里的食品包装纸箱,
捆着塑料绳,里头估计是敬先生要来搬的书。处于职业习惯,我还是介绍房子说:
“一进门是厨房,紧连着浴室。浴室其实不小,足够放个洗衣机。这就是房间了…
…”我伸出手臂四周指点,视线扫过一样东西,定睛一看,当即张口结舌。
窗台上放一个八寸的照片,背着窗外的光。在空洞落寞的房间里,它显得那么
突兀。
照片里有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裴小姐和敬先生。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之下,不顾唐突,细看身边的裴小姐求证。其实
这完全是多余,我的视力1 .5 以上,再加上裴小姐本人与照片没有丝毫二致,怎
可能看错。照片里的她,唯一与真人异样处,是烫了一头长卷发。而五官脸型轮廓,
找不出半丝不同,好像上午刚拍的。至于照片里的敬先生,则比我见到的人,年轻
了起码十几岁,一张满是幸福的脸,不同于印象中的愁苦。两人肩膀相依,侧头相
靠,分明是那个时代的结婚照。
我朝照片移步过去,俯身细看。身后传来裴小姐的声音道:“那是我和敬如事
的结婚照,十二年前拍的。”
“这……这……”我说,“我来过两次,没见到过。”
“也许你没用心看?”
“……就算是吧,可是,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老,一点点都没变。”
“我是不会老的。”她说。我转过身去。她的神态,并不像玩笑,倒有几分游
移,几分失落,甚至有不甘和怨愤,可仔细去分辨,又不见得明显,也许是我的错
觉。过去总以为,所谓“青春永驻”只是常人痴想,可事实活生生摆在眼前,让我
不得不信服了。
我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好呆站着,良久才问:“结婚照?那后来,你们为什么
分了?”
“为什么分了?”她重复,反问我:“你说,男人该是什么样的?”
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长到这么大,其实并没有认真想过,只能算一知半解,
且大多是来自报刊和网上的零碎信息。我说:“男人嘛,要有责任感吧?还有上进
心?”
她的眼光在四壁内扫视一圈,说:“男人要是真爱一个女人,不会让她长久住
这样的房子,穿难看的衣服,出门要挤公车骑自行车,吃两块钱的阳春面,抹廉价
雪花膏。他要觉得愧疚,要努力图变。”
“你是说,敬先生不够努力?”
“不是不够,根本就没这个概念。你也看到了不是,十二年了,还住这种地方,
像个有追求的人吗?自己住了不算,又娶了别人,生了孩子,就会害人!”她冷笑
一声,“他就知道他的淡泊,他的随遇而安,他的知足常乐。可他让女人陪他受罪,
就是自私。”
我有点替敬先生抱屈,辩解道:“其实他也努力了,不是刚买了一套大点的房
子了吗?”
“那是为了接他妈来住,好天天照顾。他的心里只有他妈一个。这样的人,娶
老婆也是为了传宗接代,取悦他的老妈,自私到了尽头。跟他的人,注定是悲剧的。”
这时,我听到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就吱吱哑哑打开了。一个幼童用稚嫩的声音
欢呼一声,小小的身影冲了进来,步履蹒跚地在屋里跑了一圈,脚步噼噼啪啪,嘴
里噢噢乱叫。跑完以后,注意到裴小姐和我。站定脚,看看我,看看裴小姐,显出
怯怯的表情,回过头去叫爸爸。敬先生进得门来,很仔细地把司必灵锁扭上。
他的举手投足,总让人觉得吊着无形的石块,沉重而疲惫。四十岁不到的人,
背已经微驼了。他的头发多得过分,又架一副过大过重的玳瑁边眼镜,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