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内一点灯光也没有,显得阴森森的,贝珍很害怕。我便扶着她的肩膀,她身子不停的抖颤,靠着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一会,我听到尼奥的呼唤:“东尼!你在哪里?”
沙尔索粗嘎的声音也由另一端传来:“在西侧那头,我们快围过去,把他逼到楼梯口来。”
我四下一看,如果不走楼梯,只有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可供攀登,不过我怀疑一只手还打着石膏的东尼,怎能随意上下。
这时,远处一呼一应,声音渐渐移向我们这边。突然之间,又传来了树枝抖动的声音,我抬头往大树一看,一团黑影正在枝叶间闪动。我猜那多半就是东尼,忙叫贝珍在梯阶前坐好,告诉她说:“别怕,也别叫,东尼就在前面这棵树上,他现在神智不清,惊吓之下很容易失手,我过去接应他。”
贝珍乖驯地点点头,缩成一团,靠在楼梯的栏杆下。
我走到树下,果然看到东尼像猴子一样,运用两腿和左手,正从树枝之间往下滑。□的神态很可怕,满身都是污垢,但手脚依然相当灵活。
我躲在一个石柱后面,仔细观望着他,准备随时去救援。事实上是杞人忧天,他机警地抱着树干,滑到地上,前后左右打量着,彷佛是一只受伤的猩猩。
突然,他一眼看到楼梯口坐着的贝珍。她缩成一团,显得非常娇小,在微弱的路灯下,很像一个迷途的孩子。东尼怔了一下,竟向她跑去,兴奋的叫着:“黛西!宝贝!爸爸终于找到你了!”东尼!东尼! 东尼!东尼! 第十六节迷幻药效过去以后,东尼神情萎惫,满身伤痕。他对所发生的事已记不清楚,或许是他不愿说,尤其是最后一段,我们怕勾起他的伤感,谁都不愿再提起。
经过这场风波,尼奥对沙尔索及贝珍大表赞赏。他也承认自己以往成见太深,东尼能有这样热心的朋友,不能不归功于平日的交游。
他要求沙尔索及贝珍参加组织,贝珍因为还在读书,只能在放假时参加。沙尔索则受宠若惊,抓耳挠腮,坐立不安,一个劲地说:“嘿嘿!我不行呀!我只有一点点小小的学问,我能学什么呢?以前读书时我天天逃课……嘻嘻,以后呢?会不会逃课,我也不能担保呀。”说着说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个人笑个不停。及至他抬起头来,看到尼奥满脸正气,立刻忍住笑,说:“要是天天像这样跟东尼捉迷藏,叫我学什么都成。”
尼奥耐着性子说:“你不是玛贡巴(巴西土着信奉的一种巫教,以神灵附体闻名,现在已成为观光的卖点之一。)的长老吗?”
沙尔索听了,又笑得打跌:“可不是吗?人家都说我是,我可不知道我是不是。什么请神呀!降灵呀!每次都是人家弄的。嘻嘻……鸡杀死!宝贝!有一次来了一大堆观光客,馆里有个楞小子要我请神,因为他们的长老把法器送给我了──嘻嘻!那是用大麻烟换的。”
他愈想愈是好笑,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他一边揩着泪,一边说:“我说我一个神都不认识呀!请谁呢?那个楞小子说神认识我!我有法器,要请谁,就是谁。长老倒是教过我的,试试看嘛,管他来是不来,来不来又不是我的事。我这么□阵折腾,心里也着实发慌,我连神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呀!管他呢!请一个“维亚多”算了!(注:巴西语,指鹿,俗称女性化之男人,是巴西人最常用来揶揄男人之词)。不认识的也能看得出来,我就拿着法器,跳我的森巴。
“那个楞小子一阵发抖,就说了:‘我是卡勒拉神,大师,你召我有什么事’?我奇怪极了,问他说:‘卡勒拉?谁要找卡勒拉?我请的是维亚多’。那小子一楞,他急啦!就说:‘是维亚多叫我来的,他到医院生儿子去啦!’”
大家听得哄堂大笑,连尼奥那副石膏脸上,也绽开了欢颜。东尼更是笑得来劲,他难得见到尼奥主动邀人入伙,便劝沙尔索道:“我们不是让你来做学生,因为我们要研究玛贡巴,要你教我们。”
“鸡杀死……”他对东尼怀有三分敬意,不敢随便说笑了:“我怎么敢教你们?能像你们这样有学问就算不错啦!我学!我学!不过,我小子毛病很多,人人都说我嘴巴太碎,到时候你们不要怨我!”
东尼休息了一天,精神已经完全恢复。第二天一早举行日课,沙尔索首次参加,一切都使他感到新鲜,当时我已升为苦修士,修行人仅有他一个。
做瑜珈时,因为他个子瘦小,又静不下来,像煞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猴子。他不仅学习认真,而且拼命讨好,尽出些点子,举手投足简直让人笑死。且不要说那些高难度的软体动作,仅仅一个单盘趺坐姿势,只见他把那两只又干又瘦的毛腿搬来架去,偏偏就是架不到一块儿去。好不容易给架住了,他的身体又扭成一团,屁股不能着地。
一到讲经时,那更是热闹滚滚,他浑身难过,连一分钟也坐不住,便一再提出些不是问题的问题。尼奥无可奈何,特准他一个人抽大麻,我们的学习才不致受到干扰。
晨课完毕,东尼因昨天闷了一天,忍不住要出去溜溜。没过多久,他就怒气冲天地跑回来,一进门就吼道:“这个老巫婆!我要把她宰了!”
大家闻声都聚到他身旁,只见他额上青筋暴露,眼中喷着怒火:“认得一楼那家黑人吧?因为付不起房租,老太婆逼的太紧,夫妻俩逃掉了,丢下两个小孩。老太婆今天派人来收钱,不但不同情,还说要卖两个小孩偿还房租!”
“岂有此理!哪会有这种事?”尼奥不信。
甘格一向很喜欢那两个小孩,他立刻跑下楼去。
“差多少钱?”我问。
“不知道,大概是半年的房钱,不管钱多少,怎么能卖人呢?”
“这对夫妻也实在是荒唐,要逃也得带着孩子逃,怎么忍心丢下亲生子女不管?”尼奥叹息不已。
“我们把这两个孩子收养下来!”东尼说。
“不行!”尼奥表示异议:“警察会送他们到孤儿院。”
“孤儿院?记得我们参观过的那间孤儿院?那些可怜的孩子,连笑都不会笑!”
“那有什么办法?”
“不管!我要救他们!”
“如何救法?”
“我要收养他们!我要把应该给我亲生儿女的爱分给他们!”
“不要冲动!在法律上你没有领养的权利。”
“谁说的?你没有看到那两个孩子绝望的神情!他们不是人?他们难道没有资格享受人生的欢乐?”
“东尼!世间可怜人太多了!你要救他们,就应该先充实自己,培养力量,找出一条可行的途径!”
“废话!我们修什么道?充实什么自己?我为了救自己,却把女儿的命断送了!”东尼泪流满面,颓然坐在地上,怒火冷熄了,冒起惨痛的余烟:“我太自私,只顾自己!楼下那两个孩子哭着叫爹叫娘,难道我的孩子没有哭过?没有喊过爸爸?我呢?我和这对逃走的男女有什么分别?我比他们好到那里?”
沙尔索立刻拿了几支大麻来,他不会说教,却知道及时将烟递到东尼手中。
我们都默默无言,东尼抽了几口,冷静了些,还在喃喃自责:“我的太太不对,可是儿女却没有过失。我应该争取到他们的!可怜的黛西,她现在有五岁了,乖乖的,从来不多话,她眼看着我们吵架,打架……”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眼皮渐渐沉重了,嘴角居然有了一丝笑意:“黛西!唱支歌……”
沙尔索也陪着抽,他望着东尼嘻嘻地笑,东尼把烟屁股递给他,他尖着嘴,刁着短短的烟屁股,任青烟薰着眼睛,还不断地笑。东尼看着他,笑着说:“……你像什么?……”
沙尔索一口把火星吸个精光,闭着气,挺起小肚子。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取出一把梳子,卷起汗衫,露出了满肚子上的黑毛,很细心地梳着。东尼哈哈大笑,一把抢过梳子,要替他梳。沙尔索怕□,笑成一团。东尼已经进入幻境,轻轻拍了他一下,微怒地说:“黛西!不要淘气……”东尼!东尼! 东尼!东尼! 第十七节尼奥和我研究东尼的问题,一致认为他必须回里约去一趟,虽然冒着他可能不再回来的风险,却比天天在这里闹情绪好些。
尤其是尼奥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认为东尼瞒着女儿的事,显然不够诚实。以一个修道人的立场,长此以往,一定有深重的影响。所以,他所关心的,是用什么方法,去争取东尼的信念,挽救他的灵魂。
我的看法则不然,由于东尼是个性情中人,感情正是他致命的弱点。他从来不提女儿的事,绝非有心欺骗,而是不敢去碰触,那层薄薄的伪装,一碰就会鲜血淋漓!他害怕孤独,害怕清□,害怕面对过去的自己。所以在修行学习之余,到处交结朋友,恣情于声色,目的只是要把自己更严密地包藏起来。可是,今后呢?伤口已经迸裂了,我所看到的,是一场将不知吹向何方的风暴。
下午贝珍也来了,她也认为东尼该回里约。东尼却坚决反对,他和两个小儿子,很少相处,感情不深。他也受不了太太的脸色,他强调目前的伤感只是对女儿心怀歉疚,并且发誓要在这里追求到幸福。
我们正在讨论时,有人敲门,我打开一看,是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他要找东尼,我问他姓什么,他说是房东的律师,专门负责在这一带收帐。东尼一听,才想起早该去缴房租的,只得把那位律师请了进来。
他一进门,脸色就很不好看,东尼带着笑容解释道:“我们用不惯家具,所以没有买。”
“嗯!既省钱,搬家又方便。”他语中带刺。
“很抱歉!你知道艺术家记性都不太好,你今天不来,我们还真想不起来。”
“没关系,现在交给我也可以。”
“可是……”
“钱放在银行!是吧?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