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到了巴西、美国,实际体会了这种超越前进的生活后,我惶惑了。没想到在华丽的外壳下,竟是一片空虚。第一次返国,是因老父病笃。在父亲过世后,我闭门读书,方才虚心地接受了许多对西方物质文明的报导与批判。
我仍然不能了解,为什西方还不回头呢?有谁愿意做灭绝人类的罪魁祸首呢?
我再次来到巴西,所追求的是财富与事业,我以为只要自己心地清白,立场超然,就可以避免肇害于人类。
幸而我的事业失败了,在狂欢节的欢乐声中,遇到了一群迷惘的伴侣。而当凯洛琳离去时,我首次接受了光明的洗礼,认识了遍布宇宙的爱。
现在回忆起来,那只是个人的觉悟,对个体所遭受到的烦恼的解脱。现在,我能更明晰地看清这个时代的真面目。我又明白了一切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换句话说,一切已经发生的,都有其必然的因素。
那么,我应该保持什么态度呢?就像见到一个溺在水中即将灭顶的人,我能低着头走过去吗?虽然我也不会游泳,我能原谅自己见死不救吗?
我曾尝试循着时下嬉皮的路径,消极地反抗物质文明,但又发现他们同样也处于矛盾困惑,挣扎在无知与无助的绝境中。更糟的是,人不论站在哪个角度,他永远只能看到自己。尼奥以救世主自命,他以为已获得真理,东尼又何尝不然?此外,沙尔索、秀子、甚至我自己,又有谁是例外?
嬉皮的团体很多,想法不尽相同,然而各行其是却是不可避免的,我又何必执意要效法他们?
既然没有必要拘泥于某种形式,又何必自限于某个空间呢?我孤身一人,飘零在异乡,又留恋些什么?我不是没有自己热爱的祖国,也不是没有亲切的家园,那我为什么不把自己贡献给他们呢?
扪心自问,一样是生存,在自己国家,只有更容易更舒适,我还考虑什么呢?以往只是为了自己的颜面,自觉事业失败,愧对那些期望于我的亲友。现在我是一个新生的人,勘破了那个虚妄的,自命不凡的我相,世事本应如此,又何曾有过成功失败?
人生一梦,梦醒人归,尼奥还在那里怨天尤人,他哪里想到在这一瞬间,我的心已远渡重洋,别他而去了。东尼!东尼! 东尼!东尼! 第四六节我们正在谈着,有人敲门,尼奥起身开了门,一个陌生的声音问道:“这里是不是有位东尼先生?”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尼奥说。
“我是旅运公司的,大清早有位小姐托我们转交一封急信给东尼先生。早上雨太大,所以现在才送来。”
“东尼不在,能不能交给我?”
“可以,请你签收一下。”
久居巴西的人,都知道这种奇特的现象,由于政府的邮政办得太差,人们遇有急件或者是贵重的物件,都宁愿多花些钱,委托旅运公司或航空公司代送。我一听,便猜测是贝珍的信,她一定是清晨乘车回伊塔勃昂去了。
尼奥把信拿进来,我顾不得他的责怪,把信拆了,果然是贝珍写的,字迹潦草,寥寥数字,却道尽了她的感受。信上写着:“给东尼:贝珍。此刻。
我能原谅你在清醒时犯的一切过错,
却不能忍受你丧失神智、一时无心的误失。
我尊重你,当你是一个人,
而鄙夷你,在你被麻醉品控制,只剩下没有灵性的躯壳。
我必须躲开一段时期,远远的,
以便寻回那个理性的自我。
注:请不要麻烦沙尔索!
因为我已经不在沙尔瓦多。
又:相信尼奥、秀子和朱不会怪我。”
虽有说不尽的惆怅,我却放下了悬挂的心。实在想不到,贝珍不仅深爱着东尼,而且也懂得如何去爱。显然她在尝试改变东尼,果真东尼不再吸食大麻,不再饮酒,终有一天,他也可能改变气质,用他的智慧,开拓出自己的道路。
我不能再逗留下去了,我不愿陷得太深,他们每天都有解脱不尽的烦恼,生活在物质世界中时,精神上得不到安宁。做了嬉皮,又去不掉物质匮乏的忧虑。
而嬉皮的爱与欲更是两者夹缠不清,爱本属灵,欲则属性。照理,他们所追求的是精神生活,但却不知自我控制,纵情于肉欲的享受,那又怎能超脱于精神的境界中呢?
在西方人的观念中,爱就是欲,他们把性交称为做爱。但是他们之中也有能明辨爱欲之别的,如尼奥、秀子、凯洛琳、菲力、白蒂以及贝珍,甚至连沙尔索,多多少少都有这种可贵的情操。
假定嬉皮的定义就是“追求精神生活的人”,而根据我的了解,他们所谓的精神生活,实际上只是对物质生活的反叛而已。仅以长须长发为号召,而纵欲玩志,吸毒酗酒,这样称得上是“追求精神生活的人”吗?
东尼本是性情中人,而由他身上,我又看到了整个西方文明的矛盾与困惑。在这二十世纪末期,当西方文明所种的因开始开花结果时,却发现了这个果实如此苦涩不堪,是继续栽培改良?还是连根拔起?
东尼尝试过舍弃那些曾经享受过的一切,却又积习难改,无法从头做起。他有理性,但薄得像一张纸。加上大麻烟、烈酒助虐,更是无法自制,肉体上的需求却又压迫着他,最后还是做了物质的奴隶。
东尼正好是西方世界的代表,他们崇拜理性,重视精神生活。但是他们太贪心了,不知道有得必有失的道理,妄想放纵自我,占有一切。假定蜡烛是肉体,它所发出的光□是精神,要想不牺牲蜡烛本体,而得到蜡烛的光芒,是不可能的。
沙尔索先回来了,他一向挂着的嬉皮笑脸消失了,一进门便不耐烦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夹克上琳琅满目的装饰品,这时也显得累赘不堪,他笨手笨脚地一件一件取了下来。
尼奥问他:“东尼找到你了?”
这句话像是魔咒一般,触开了他的话匣子,轰隆不绝,如同密集的炮火:“东尼是找到我了,我却找不到贝珍!嘿!昨晚我就晓得不对!鸡杀死!东尼太不上路,怎么能在贝珍面前,和别人做爱呢?要我是贝珍,早就跑了!她当然会躲开呀!可是躲到哪里去了呢?不该整我冤枉,害我找不到呀!
“沙尔瓦多就这么大,居然就没有人看到她!她的朋友,咱都问过啦!鸡杀死!大家都说她不该跟和东尼好!怎么能跟嬉皮谈恋爱呢?”
他猛然想到自己也是个嬉皮,很难为情的笑了笑,一边取出大麻烟,一边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偷看了尼奥一眼,笑着说:“唉!我真糊涂!和嬉皮恋爱有什么不好呢?秀子还不是好生生的跟着尼奥吗?朱还有人送他杂货店哩!鸡杀死!咱怎么没有这个好运?别说杂货店,一个香烟摊子,咱沙尔索就要这个老婆了……”
他愈说愈得意,自己笑着,他发现尼奥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便草草下了个结论:“鸡杀死!其实呀!什么陪嫁咱都瞧不上眼,除非是让我抽一辈子大麻烟……”
尼奥无可奈何的等他说完了,方才开口:“麻烦你去找东尼回来好吧?”
“东尼?”沙尔索摇摇头:“他自作自受,他说找不到贝珍就不回来!贝珍呀!谁晓得她怎么了?万一她往海里一跳!就是不淹死,也被鲨鱼……”
他知道又失言了,“啪”的一声,再给自己一个耳光。尼奥懒得跟他罗唆,把贝珍的来信递给他。
沙尔索漫不经心地接了信,往怀中一揣,嘴里念着:“好贝珍!莫怪我!我可不是咒你!你做鬼可别找我……”
尼奥打断他的话,说:“沙尔索!你先看信吧!”
沙尔索诧道:“我?看信?”
他茫然地取出那封信,抓抓头皮,他把信翻来覆去、煞有介事的研究了半天,最后还给尼奥,惭愧的说:“鸡杀死!我又不识字,谁开什么玩笑写信给我?麻烦你给念一念吧!”
相处了这么久,我们竟不知道他是文盲!尼奥也觉得不好意思,他说:“不是给你的信,是贝珍写给东尼的,她离开了沙尔瓦多,回乡下去了。”
“真的?鸡杀死!我……”沙尔索高兴得跳了起来,他忙着把那些标志、摩托车零件又一一挂回夹克上,得意地挺起了胸膛,说:“东尼还怪我没用!哼!我说过沙尔瓦多每一块石头我都认得!可不是吗!”东尼!东尼! 东尼!东尼! 第四七节我把小包裹整理妥当,准备离去,东尼一个人坐在娱乐室的窗台上,房中没有点蜡烛,逆着室外的灯光,他看来颇像一幅黑色的剪影。
“东尼!”我决定先向他解释。
他懒洋洋地回过头来,没有答话。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无精打采,不禁问他:“你怎么了?”
他还是不说话,我故意说:“东尼呢?你看见东尼没有?”
他仍然不开口,我又问:“你是谁?我不认识。”
“开什么玩笑?我不是东尼吗?”
“你不是!虽然声音有点像。”
“我长得也和他一样。”他还是懒洋洋地说着。
“充其量你只是他的躯体而已。”
“可是这个躯体就是他呀!”
“不!我要找的东尼是他躯体的主人。”
他若有所思,沉默了好一会,他说:“你说说看他的主人是谁?”
“我认识的东尼,是现代人的象徵,他要在这个世界中寻找永恒的价值,却不知道什么是永恒?”
“不!他知道什么是永恒,他知道永恒并不存在。”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活力,其间却充满了失望与悲哀。
“比如说,他要在女性的肉体上追求满足。”
“但没有一个女人能满足他!”
“他的个性很不好,充满了暴戾!”
“他从小就生长自由发展的社会中。”
“他想在赫雷格朗的书中发掘一个真神。”
“这个神也不存在!”
“他以为金钱可以拯救人类!”
“金钱只能使人更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