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暖公司的大老板不在少数,谁都知道供暖这一块倚仗地方政府,是个稳赚不赔的金买卖,比时下的房地产业还旱涝保收。试想啊,天地阴阳春夏秋冬,北方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哪个城市能不取暖啊,供暖费用的标准由当地政府制定,尽管煤价连年上涨,但政府在制定取暖价格时不能不给供暖商留下一定的盈利空间,况且城市里的居民绝大多数是从单位领取取暖金,如果完全实现了分户供暖,那旱涝保收的系数就更是加大。已先期投入大笔费用的天福供暖公司岂能再在这种小阴沟里翻船?满足区区三户的一些额外要求,还不至于叫孤注一掷吧。
“他妈的,家里养口老母猪,也早给我生出两窝羔子了。这可好,天天扯着嗓子穷叫唤,不见下出一只崽,倒喷出一摊臭猪屎,还专往绸缎被褥上喷!”送走冯副市长,黑着脸的高天福回到办公室,对一直尾巴似的跟在后面的池家欣便指桑骂槐。
冯副市长点完火捻子一走,高天福这个炮仗肯定要炸,但池家欣不敢躲离,咋炸也得挺着,挨着。高天福没用主语,但二傻子也听得出他在骂谁。这种时刻,池家欣不再有心思哭,也哭不出来了,人家就是指着鼻子掘祖宗也得装憨作傻了。她赔着小心说:
“高总,你别生气了,小心伤了身子,还是拿个主意,抓紧把这道坎儿过去吧。”
高天福问:“你不是说一楼和五楼六楼那三户都答应改回去了吗?怎么到了上轿子的时候还掉了腚?”
池家欣说:“昨晚确是说得好好的,今儿一早就开工。肯定又是那个林凤臣使反劲儿,去说了什么吧。”
高天福说:“既是昨晚点了头,你就应该立马把干活的打发过去,管路一卸,电钻一开,我看他还怎么使反劲!夜长梦多你也不懂?还敢没心没肺地回家去挺尸睡大觉?”
池家欣不敢再辩解,只是恭维说:“往后我就有经验了,跟高总在一起工作,真是受锻炼长本事,以前在国有企业,疲疲沓沓的哪会想到这么多呀,体制一改,机制就变,真是不比不知道啊。”
一个年纪并不算小的女人,服软到这种程度,高天福也就无话可说了。他像刚浮出水面的大河马似的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说:
“你抓紧去跟那三户协商,不管他们提出什么条件,只要答应马上进行分户改造,我认了,都答应。你要争取的,就是尽量少花钱,总不能让他们一口吞进一口大肥猪。再有,你必须让他们做出保证,此事一定要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进行,不许再出任何连锁反应。这两条,用不着我再给你掰开饽饽说馅了吧?”
此后的工作就顺利了。当日午后,池家欣再将三家户主召集在一起,具体协商秘密协约条款。盟主林凤臣提出每户赔偿六万,池家欣还价三万,双方就像上农贸市场做土豆地瓜的生意,都想买,也都想卖,便你争我讨,逐步靠近,最后以每户赔偿四万五千元成交。林凤臣又提出因去年前年供暖未达标,三楼请求免交拖欠两年的取暖费。池家欣说反正取暖费都是单位支付,我只给你家超过取暖待遇的面积免了吧,何苦便宜了公家损失了私营老板?林凤臣冠冕堂皇地说,我不是图省那几个小钱儿,我是要争争这个道理,挨了两冬冻还照交取暖费我冤不冤啊!池家欣知道猴精的林凤臣本人极可能早以其他方式将取暖费从单位提取了出去,这是笔额外之财,好在数目也不算很大,便佯作糊涂答应下来。眼下的头等大事是力保本单元六户的统一步骤实现改造,若因几个小钱儿僵在这里,就不值了。接着又说到保密的事,林凤臣、赵医生和张处长一个个信誓旦旦,都表态说深知其中利害,露出口风于自家也并没任何好处,尽请池总放心。池家欣仍觉心里不托底,又让三人都写了书面保证,制约的条件是不管是谁,只要日后泄露了分户改造的协商机密,补偿金将全部退还给天福公司。三人因经过苦争苦斗,总算都得到了一笔数额不菲的战争赔偿,所以都兴奋着,立刻都提笔写了,还在保证书上按了手印,交到池家欣手上。
剩下的工作就是实质性操作。池家欣将三人的身份证都要到手上,说去银行为每人办理一份四万五千元的活期存款,然后各家再去更改密码或办理转存业务,一切自便,也可免了验钞点钞的麻烦。三人都满面红光,大点其头。没想池家欣赶回公司汇报并请高总签批领取支票时,高天福看也没看便将那张审批单撕了,然后转身将墙角的小金柜打开,从里面取出捆扎得结结实实的两方票子。池家欣知道一方是十万,两方便是二十万。又见高天福用剪刀剪断尼龙绳,抽出六扎,将十四万往池家欣面前一推,说还是直接走现金,鸡蛋壳子揩腚,嘁哩咔嚓,利索。池家欣惊疑而犹豫,说不走财务账目啦?这样合适吗?高天福说,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反正都是我自掏腰包,用不着脱裤子放屁,多费那二遍事。你叫他们开收条,连同多出来的那五千,回来直接交给我就是,记住,少嘴欠,跟谁都不要说。
池家欣将十四万元现金装进尼龙袋里,又叫一个小伙子护在身旁,一路往十五号楼走,脑子里却一直在琢磨,直到楼门口,才算琢磨出点味道。这个高天福,别看张嘴就是庄稼佬的粗话,原来还有着如此过人的精细之处。这种支出,多经一遍手就等于多了一份“核泄漏”的风险,谁知哪位爷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将这事露出去。那种“核辐射”的危害巨大而深远,真是很难预料的。况且,这笔款项只要一走账,就要出原始凭据,而这凭据也极可能变成日后群起而事发的证据。高天福未雨绸缪以防万一,将泄露的可能尽量减缩到最低点,真可谓周密而精细,不能不令人叹服啊!
池家欣将十四万元摆在林凤臣、赵医生和张处长面前,一时间,三人都表现得很大方也很斯文,彼此推让着,好像在酒宴上谁也不好意思先动第一筷。最后还是司令官林凤臣亲自动手,将一份份厚重沉甸的票子分别推送到各位面前,再将余下的五千元送到池家欣手上。小有意外的是张处长,竟不肯立刻写出收据,他说这事还得我媳妇做主,她正好有事,今晚就坐飞机从南方回来,还是等等她吧。池家欣说,可这钱怎么办?张处长说,你要信得过,我可以代为保管,你如果不放心,就先把钱带回去,我媳妇一到家,我马上给你打手机,你再赶过来。池家欣有些急了,又问,咱们的协议已经功德圆满,我马上就招呼工人来施工,你不接钱,我还让不让工人们动手?可不能只因为你一家,又把事情拖下来呀,冯市长亲自过问此事,还等着我给回话呢。张处长作沉吟状,说,那我就越俎代庖,越一次权,工人可以马上进屋施工,但手续还是要等我媳妇回来办。志得意满坐在一旁抽烟的林凤臣和赵医生眼看这一幕,不由会意地相视一笑。这哥们,在官场修炼得也太小心谨慎了,在冯副市长面前推出老婆当挡箭牌,只怕日后上峰追究,就吓得连个收条都不敢写了,竟不惜让老婆飞来飞去地折腾,到底是钱能断魂还是权能断魂呢?
比张处长更谨慎小心的是池家欣。她深刻吸取昨天去一楼和六楼谈判却只隔一夜对方全面翻盘的教训,此番竟吓得在工人们没进屋之前连房门都不敢出了。她用手机指挥施工队马上派人,一共来了六位,两人一组,在三家全面拉开战线。她黑脸冷语地对工人们说,除了每天给房主留出十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你们必须全部坚守在现场,不验收合格不许撤离现场一步。施工材料继续由公司负责,但这次实行包干制,每户六百元,以三天为期,超一天者扣罚二百元。站在旁边的林凤臣说,这是三块饼,你一块一块地吃多好,何苦三块卷起来一块咬?你让他们集中兵力先改造一家,结束后移兵再战,这样也利于我们休息,一家乱一天也就完事了。池家欣坚决地摇头说,不行,既是包工,就要公平,别忘了民间有句话,龙多四靠,不出活呀。她没说出口的心里打算是,只要轰轰砰砰地动了锤钻,你们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她可怕这三家不定又闹出什么样的幺蛾子。而林凤臣三人,则因实实惠惠的几扎票子已经在手,也就不再跟她计较那些细枝末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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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三十一日二十一时,天福公司提前三小时开栓供暖。正巧那几天气温明显回升,据说比历史同期平均值高出了三度多,果然是暖冬啊。锅炉房经理请示高天福,说是不是省点煤少烧,能保证市政府要求的最低室温就行呗。高天福张嘴还是家传的那点养猪经,说你知道养猪什么时候加料催肥最合算吗?那得抢在出栏前的半个月。养那农家土猪,一进了腊月门就得多喂豆饼,那才能赶在年前杀出个好分量呢。有胭粉得往脸上搽,往屁股蛋子上抹没用。等到数九寒天,你往锅炉里甩十锹上好的大同精块,都不如眼下这小阳春甩一锹,这你信不信?你就照我说的办,别管它暖冬不暖冬,也别舍不得煤,给我烧!
高天福确是把胭粉搽在了脸蛋上。几天后,冯副市长又一次光临,并带来了电视台记者。冯副市长满面春风地在小区里走,见到居民就和蔼可亲地问对供暖可否满意,那些在外面晒阳的老头老太太高兴地夸赞,说住进小区这些年,就今年暖气供得足,大冬天我们家热得都开了窗户,改革开放真是好啊!冯副市长还让供暖公司把林凤臣等几家户主再次请回来,池家欣忙着派人摆上了西瓜草莓,以乱季的瓜果展示天福公司的热情。那个张处长在领导面前说颂扬的话用不着回家请示让媳妇教,如瘾君子掏打火机一般随手拈来。这些场面和这些话,记者们都录进了摄像机,冯副市长还亲如家人地和居民们谈了一阵心。当晚,市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出了这段专题节目。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