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亲友们拉去打麻将。她极少陪着玩这种游戏,因为亲戚们对她领回家的孩子们很宽容,她
愿意让他们高兴。
三个孩子躺在一张床上,久久没有睡着。他们刻骨铭心地想念自己的家,觉得这个阴冷
的宅院莫名其妙。
“汪老师骗人!根本就不会有降落伞落到这里来!”乔一水说。
“骗人倒不是。怪南风。”倪正说。他在天空盯住了一朵降落伞,觉得它已经属于自己
了。只要收紧线,降落伞就会像风筝似地回到自己手中。
怨南风是很公正的,可怨南风解不了气。他们从小就学会了嫁祸于人。比如小孩子不小
心跌倒了,大人们就跺跺地说:多么可恶的地啊!
“我要上厕所去。我一害怕就想撒尿。”姚小蒙说。
当了医生的乔一水,后来正确地分析出人害怕时尿多是因为心里紧张血流增快,血像山
洪暴发似地通过肾脏,肾就滤出了更多的水。这就像往筛子上倒的河砂多,筛出来的石头子
也多一样。
姚小蒙去上厕所,穿过一重又一重天井。这同自己家不一样,自己家的厕所就在单元房
内,汪老师的家中的厕所在院落最深处。她几乎迷路,突然听到一阵啪啪啪、啪啪,有节奏
的敲击声,像一曲晦涩的歌谱。她想起一部电影叫作《永不消逝的电波》,她在那里面听到
过这种节奏——那是电台在发报!姚小蒙被自己的重大发现吓破了胆,她没有胆量去寻觅这
声响发出的准确位置,连厕所也没有去。所有的尿都倒流回血液中了。
“乔……一水,你睡了吗?”她颤颤惊惊地问。
“我没有睡。我想明天一早我们坐头班车回家去。”
“你不上厕所去吗?”
“我没有尿。我不去。”
“你去吧。你要是去了,你就会发现一个秘密。”姚小蒙把乔一水从暖和的被窝里拉出
来。
乔一水被秘密吸引着,披起了衣服。很快,她就回来了,脸白得像月光下的一块碎镜
子:“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姚小蒙想她应该说听到了什么,结果是看到,这说明秘密之外还有一个秘密。她不甘示
弱地说:“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才叫你去的。”
“我想汪老师是一个特务!”
啊!
连最先听到发报声的姚小蒙都吓了一大跳。这么说,一切都是真的了?
“我看见汪老师穿着一件绸子衣服,闪闪发光,像是洋铁皮做的一样。她正和几个人在
商量什么事,头像羊犄角似地抵在一起。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点的是油灯!”
那天晚上,这一片停电了。孩子们一直没有去拉灯绳。在他们受过的教育中,所有的特
务聚会时,点的都是油灯。
女孩们把倪正叫醒,把这个重大的发现告诉他。倪正像梦游似地被逼看去看了一趟,回
来时竟比女孩还要激动。他看见汪老师正在吸烟,油灯光是从下面往上照射,这个角度的光
芒使任何人的脸都显得狰狞而恐怖。还有银光闪闪的绸缎夹袄、笔直的硬领代替了平日朴素
的大翻领。那个温柔美丽的女教师在扑朔的灯焰中消失了,从烟雾中浮起另一个女人,像连
环画中的地主婆。
孩子们在昏暗中惊恐地睁大眼睛,断定自己堕入魔窟,他们很想有所动作,但是不知道
该干点什么或是能干点什么。他们焦急地等待着,觉得事情既然有了这么不寻常的开头,一
定还得发生下去。直到无边的困倦像一床黑而柔软的毯子,将他们裹胁而去。
第二天阳光灿烂,所有昨天晚上的事都像一个吓人的童话。汪老师穿着洁净的翻领服
装,为他们买来大饼油条。他们都饿了,吃得忘了一切。等到吃饱了,他们就快快活活地同
老师家人告别,回自己家去了。
汪老师把他们送到汽车站。那时候逢到过年过节,汽车站上也有人卖票。汪老师为孩子
们买了票,一放在他们手心里。
这个汪老师跟那个穿绸缎衣服,抽烟,手指像发报一样动弹的女人,是一个人吗?孩子
们迷惆地看看太阳,太阳的光线像注射器推药一样,把温暖注入他们的体内。他们昨天晚上
都忘了掐掐自己,主要是当时真实的绝想不到要掐自己。他们又想互相核实一下情况,一看
彼此问询的眼光,就知道那一定是真的。
“怎么办呢?”下级问上级。在少先队员眼中,三道杠是智慧和力量的象征。
“我们应该向公安局报告。”乔一水在公共汽车拥挤的人群中说。
可是,报告什么呢?在黑夜中显得那么铁案如山的证据,在阳光下突然像蝙蝠一样藏匿
起来。
“那我们就暂且不去报告,暗暗观察她的活动。等情报搜集得多了,咱们再一块报告,
你们说好不好?”大队长到底是大队长。
“好哇好吃”两个下级齐声欢呼。他们不单因为这个主意妙,而是为不必再纠缠在这件
可怕的事情上而高兴。
他们很快把这件事给忘掉了。他们恰好13岁,这是一个充满幻想和叛逆的年龄。如果
把每一个13岁少年脑子里掠过的念头,都用化学药品固定下来,一定会塞满一个庞大的博
物馆,并且令所有的成年人胆战心惊。他们会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会怀疑周围某个熟人
是外星球的奸细,或者干脆认为自己爱唠叨的祖母是一条大灰狼变的……
这一切都本该消失的。他们面临升中学的关口,汪老师很负责地抓他们学习。他们虽然
有时会恨恨地想起:你也许还是个特务呢,别这么神气!但更多的时候,不得不俯首听命。
汪老师没有察觉到孩子们轻微的怪异。她虽是大学,但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而被从中央
的机关消洗出来。她没有学过儿童心理学,她不知道少年有一个反抗期,她只是全力以赴钻
研把孩子们学习提高上去的规律。
一切如愿以偿。大队长、中队长和那个进步最显著的学生,都考上了重点中学。家长们
很高兴,孩子们也很高兴。他们在毕业前与自己的老师和好如初。因为除了那恐怖的一夜,
他们再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他们在中学读了8个月的书,从此开始了“史元前例”。他们被高年级学生戏称为小萝
卜头,中学里的一切还没来得及熟悉,他们又长又大的尾巴还留在小学没甩进中学的大门。
他们目赌了所有的热烈所有的澎湃,听得见自己的骨头麦苗拔节似地咔咔作响,可中学不需
要他们。
不知哪个学校一个聪明的男孩,提出一个响亮的口号:杀回小学闹革命!
啊——呜啦!孩子们欢呼起来。那时候他们学的是俄语,这个表示欢乐的词像多少年后
的OK一样风行。
从初中的老末到小学的老大,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划时代的变化。乔一水和姚小蒙已不
是大队长和中队长了,中学是一个群英荟萃的地方,她们已同倪正一样成为平民。大家快活
地抒了别情,想起自己神圣的使命。
“真没想到,咱们那个时候的革命警惕性就那么高!”乔一水由衷地赞美一年半以前的
自己。
“听说汪学勤已经给关起来了,正等着咱们这发重磅炸弹呢!”姚小蒙说。
“主要的还是你们俩说吧。我补充行吗?”倪正仍旧是很憋厚老实的样子。
孩子们高兴极了,充满无与伦比的自豪。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所有压在头上的大
山都在一夜间轰然倒塌,自己就是天生的革命者。
他们争着回忆那天夜里对特务汪学勤的发现,互相补充想像着把事情织补得天衣无缝。
汪学勤现在就关在一问小黑屋内,等着他们批斗。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门前,突然一齐站住了。
“你先进去吧!你是大队长。”倪正推乔一水。
“大队长怎么了?这次就非让你先进,你还是个男孩呢!”乔一水掩饰住内心的怯懦,
很有气魄地说。
“别争了。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进!”姚小蒙说。
他们砰地推门进去,好像一个汹涌的浪头。汪学勤正坐在桌前写检查,她第一个表情是
充满欣喜的。当年她最喜欢的几个学生,长高了长大了……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树枝一样
摇曳着,想去抚摸他们的头……
三个人惊愕地后退了一步。他们的汹汹气焰在老师的这个习惯性动作面前,好像绵白糖
泡进了水里。他们拥挤在一起,对老师的传统畏惧像虐疾一样发作,他们躲闪着,好像老师
的手是一场突然袭来的风雨。
乔一水毕竟当过大队长,她对自己和同伴们的怯儒很不满意,在这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了。少女柔美而洁白的指掌,在空中像划水似地游动着,空气嘶嘶叫着,裂开一道黑暗的峡
谷。她的手像鸽子一样飞了过去。毕竟只有14岁,还没有成年的汪老师个高,乔一水的手
只击到了汪老师脖子与面颊相连的部位。那里是一个水坑似的凹陷,女孩子的手背,便像被
虫噬过的树叶,不情愿地翻卷了过来……
就像暴雨中是先看到闪电而后才听到雷声。许久之后,时间长得乔一水感到手指发酸想
回去睡觉了,他们才听到震耳欲聋的皮肉撞击皮肉的响声,很清脆,像气球爆裂时的声音。
残暴是具有传染性的,孩子们都举起手来……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汪老师惊愕得像一头被击中的母鹿。她什么都想到了,可
她没想到自己最喜爱的几个学生,会向自己高举起手掌。那些手掌比半年前大了一点,像一
枚枚闪亮的白烨树叶子,她甚至看清了胖而圆的小手掌上婉蜒的纹缕,像一条条嫩红色的河
流……她其实是常常看到风铃似的小手掌的,它们高高地举起,像栽在课桌上的一种奇怪的
植物,忽而生,忽而灭,全凭她的意志而生灭不已。现在,轮到她向她最心爱的学生,提一
个自己一生都无法解开的问题。
“因为你发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