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势玲珑,花坡纡折。青波沼畔,跨着曲桥。苑转绿荫丛中,峙见画阁参差。春有百花厅,杏疏雨,柳摇风,无非红紫芳菲,百舌巧,莺语娇,好似笙簧迭奏。夏有晚晴居,八窗洞达,闲看蕉绿侵书,一枕清凉,喜得花香扑砚。秋有赛蟾宫,丹桂轩,幽亭广榭,曲径高台,金风拂兮萧瑟,天香浮兮馥郁。冬有漱雪斋、暖香阁,梅花甫绽,新月初升,低枝覆石,孤干绕溪崖;漠漠幽香,逐轻风而入幕,维维倩影,携素月以窥窗。四时佳景,难以备述。
梅公子在园内,细细赏玩了一回。走到冯公书房内,摆着许多骨董玩器,名人诗画,却不在心上。见了满架书史,暗自欢喜不尽。于是修(原书版缺约六十字左右)。
第六回 询根由隐情直诉 避嫌疑着意严防
绿梧轩,闲花地,秋色盈眸,一望寒烟翠。山带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不管人憔悴。黯销魂,追往事,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高楼难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右调《苏幕遮》
话说冯乐天有一个嫡弟,表字畏天,倒生一个儿子,只是有些呆气,人取他一个浑名,叫做憨哥。那畏天是一个吃白食管闲事的生员。昔日乐天做官时,俨然是一个公弟二爷,书帖往来,包揽词讼,好不热闹。那些府县,虽厌他歪缠,只因假着乐天图书名帖,不好怠慢,只得依允。以后渐渐的衙门情熟,广交结纳。此时乐天致仕在家,他也用不着依傍了。坐在家中,竟有人来寻他,包讼处和,俱少他不得。乐天再三劝阻道;“吾弟身列儒林,系名教中人,当自立品望。吾蒙叨帝眷,谬登仕宦,除了年节庆贺,从不肯轻易趋揖公庭。总有切己的事情,只得隐忍丢开,不去计较。看得天下事,利之所在,害必随之。有利而无害者惟书。当杜门高堂,谢绝闲事,娱情诗酒间。尽可悠优取乐。何苦日与奸胥滑吏,趋走险道。窃谓吾弟所不取也。”畏天道:“原非做兄弟的本怀,要是这样忙碌碌,巴不得个焚香煮茗,论道讲学,受一刻的清福。只因这些人敲门打户,应接不暇。或倚强欺弱,恃富欺贫。我那时不知不觉动了个恻隐之心,只得与他伸冤理枉,排难解纷,保全两造的身家。处得事体停妥,那杯酒须些小事,即受他酬劳的几两银子,也是理上应该的,不为罪过。据我看起来,诵经把素,是后世邈茫的事,抑强扶弱,倒是现在的功德。”乐天听了他这一番花言巧语,不好与他争论是非,只得点头微笑而已。正是:
酒逢知己干杯少,
话不投机半句多。
冯公兄弟二人,作事天壤之隔,因此不甚和睦。那畏天心里暗喜乐天并无子嗣,只得一个女儿,少不得要嫁出的。时常对乐天说,要把憨哥过门立嗣。乐天〔巴〕不得侄儿长进,抚养读书,接续宗〔祧〕。看见是个呆子,岂肯眼前增一个厌物。畏天倒也安心放胆,私心算计道:“冯氏族中,只有我们父子二人,田园房产,日后总是我们的,谁敢动得一毫,何必过门继嗣才为的当。”故此后来把立嗣一说也不提起,只等乐天去世就一鼓而擒。这也是他的造化。正是:
痴人自有痴福,
泥神自有瓦屋。
且说乐天因暮年无子,转着后事,未免唏嘘慨叹。一日对着夫人道:“我与你年俱六旬,孤力无助,只有一个兄弟,又是谋为不轨,品行欠端,后日必遭奇祸。指望侄儿成人,承嗣宗祧,又是一个蠢然无知的废物。便是闺英女儿,颇觉灵敏出众,才识超群,又是一个株守闺中的女子。造物之颠颠倒倒,缺陷不平,真令人解说不出。我今意欲择一佳婿,以完女儿终身,我与你也得半子相依,不忧无靠。但少年子弟,不失于粗俗,便失于轻佻。要个才德兼优能得吾意者,百不一见,又是一桩难事。莫若使女儿,亲自出个限韵诗题,索人酬和,播扬出去,那才学浅陋的自然不敢前来呈丑,必有英才佳土踊跃献长。倘文口选中,待我再亲自面试。若果然内外如一者,取为东牀,庶不误女儿终身,而尔我亦倚托有人矣。夫人意下何如?”夫人尚在沉吟不语。那时闺英侍坐,立起身来从容答道:“双亲膝下无人,孩儿终鲜兄弟,正可权做个不出门的男子,晨昏定省,怙恃终身,固孩儿之素愿也。婚姻大事,数由前定,岂容人拣择得的。况闺中题咏,事属不经。倘俚词鄙句,播扬开去,那些膏粱子弟,轻佻恶少,视为奇货,或冒名借色,或倚势强求,种种恶态,不可尽述。那时父亲却之反多周折,就之又失择配本怀,添出一番是非,徒增烦恼。”乐天点头道;“孩儿之言,深为有理,只是我此一举,亦出于不得已。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汝今年已及笄,不为早矣。”闺英接口道:“孩儿粗知礼义,父亲只管放心过去,自然有个天数,何必作此多方忧虑。”冯公夫妇俱赞叹不已。于是把择婿的念头,且歇息了。外人并不知闺英小姐具这般才貌,即有求亲的来,冯公不中意就回了,因此姻事蹉跎不题。
再表梅公子,自到园内,暗喜藏身得所,又感冯公加意看顾。清晨起来,灌理花木,服役之暇,偷空便去读书,夜间每读到更尽漏澈。正是:
受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
话说冯公的书房,与梅公子的房相隔不远。梅公子初时诵读,留心收敛,不敢高声。以后渐渐惯了,读到忘怀处,便高声朗诵起来。一夜冯公睡醒,忽听得书声朗朗,惊骇道:“怪哉,此处何得有书声入耳?”仔细听时,愈觉声音悲切,不禁披衣起坐。再听时,那书声竟从木荣房里来的,不胜骇异。遂缓缓启扉,一路步到木荣房边。但见月明如水,树影横空,吟唔之声与风声上下,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宛如孤鹤唳空,幽闺泣妇,书声中又带有凄楚之意。回到房中想道:“我暮年不得一个接续书香的子嗣,不意木荣倒具此一种志气。我一向原有些疑惑,』他并不像个下人的行止。由今看来,莫不是去国怀仇,含冤隐迹的奇士?然我与赵连襟,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即有亲友隐情,也该与我说明,何必如此乔装,连我也瞒着?”挨至明日,梅公子并不知夜间被冯公窥听读书。那冯公存心要稽查他的来历,朝晨看他揩台抹凳,伏侍件件停当。冯公着意看他,愈觉有一种俊雅蔼蔼吉士的气象。暗想道:“我若平常这样问他,决不肯实说真情。待我生个计较,探其口气,看他如何?”待得饭后,冯公独坐书斋,梅公子走来侍立在傍。乐天道:“木荣你曾吃饭否?速去收拾行李,我打发你原到赵老爷那边去罢!”梅公子吃了一惊,跪下说道:“启老爷,倘小的有冒犯差失处,情愿受责。蒙老爷大恩抬举,正当服役左右,老爷何出此言?”冯公扶起说道:“不是有甚么过失,只是你有天大一桩祸事,关系非浅,在我这里也未免有些不便,你休要瞒我。”
却说冯公原不知情,故意设此恐吓之计试他,不觉果然触着真情,梅公子吓得面如土色。扑簌簌掉下泪来道c“求老爷救小的则个。”冯公道:“你有甚事?细诉我知道方好救你。”梅公子想来,亭到其间,不得不实诉真情。四顾无人,把书房门拽上,将父亲尽忠而死,又被回禄,亏万寿庵园觉僧收留读书,拒见程松起祸,又亏徐魁代往,赵汝愚教他隐姓埋名,投这里藏身的情由,细细说罢。放声大哭道:“我以为栖身得所,不料被谁觑破,又有什么祸事,今番必死无疑。”冯公听到此处,呆了半晌。肃然起敬道:“原来就是梅年兄的令郎,赵连襟何必瞒我,深为可笑。”梅公子道:“这是赵年伯救小侄之热肠,只得假装托迹,但老爷刚才所说祸事,不知可再救得小的否?”乐天带笑说道:“只因贤侄瞒我,我心上有些疑惑,故设此恐吓之言,果然不出我料。”梅公子有如得了恩赦-般,一个惊心块不知撇向东洋大海去了。乐天道:“从今后只好照旧行藏,我自暗加优待,连老荆不必与他说明。贤侄自去安心读书,以俟际遇。”梅公子再三致谢感激。冯公看见他人才俊雅,晶志不群,暗想道:“我为女儿姻事,无处觅一佳婿,不期家中倒有一个东牀坦腹,但此事且藏而不露。”故此在夫人,闺英面前,并不提起,但心中藏之而已。
且说梅公子,不比往日,畏首畏尾,竟可放胆读书。每每触景伤情,便有题咏志感。光阴迅速,不觉又是腊尽春来时候。一夜读到更深,渐觉身上寒冷异常。纸窗有浙沥之声,推窗一看,却是落了一园大雪。遂援笔作一首雪月读书赋云:
拥书万卷,奚假刻雉百城,听漏三更,堪读化蝴一枕。风萧瑟兮,渐敲竹而成声,气凛〔冽〕兮,奈侵肌而切身。九天无月而尽白,万树非花而皆春。怀昔见睨之刺,逊古映读之勤。若夫红炉添兽,暖阁盈樽,藏娇金屋,拥翠香衾,安知寂寞寒窗,穷秋夜檠。至于山阴夜棹,鹤氅游行,寒江独钓,羔裘自温,又何知乎戍遣疆场,吞雪北尘。唯有空闺梦杳,屈指堕针,孤灯光映,熏炉香烬。人孰无情,谁能堪此。嗟乎!赋未口兮想瑶池,志未酬兮望琼圃,远近弥漫兮知人事之蹉跎,忧乐宵壤兮叹缺陷之何多,剔银灯兮意如何,向冰壶兮怎奈何。
再说闺英小姐,虽是-个女子,却有儒家之气林下之风,兼且秉性端方,持躬严饬,除了晨昏定省之外,足不下楼。连自家园内,一年难得一次进去遂玩的。故梅公子住在园内年余,从未曾识面。那小姐有个乳娘,年近六旬,留在身边要养老送终的。那乳娘生一个女儿,带来就做了小姐的侍女,名唤待月,年纪与小姐相彷佛,颇有几分姿色,粗通文墨,为人最伶俐乖巧。看见梅公子人物俊俏,心上有几分中意,巴不得老爷奶奶出个旨意,与他配做夫妇。时常到园里来彩折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