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使他筋疲力尽了,可是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还清清楚楚地想到一小箱子,
初一的小箱子不见了——他想到初一。
口 口 口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该去哪里,或者该做些什么事?背着他
的小箱子,他只能在街头流浪。
他也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坐上火车髓便到什么地方去都好,但是心里的恐惧
却难以消失。这一带毕竟是他成长的地方,除了这里,他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于是,他开始了背着小箱子流浪街头讨生活的日子。
夜里,他通常睡在某个小角落里,白天,他就挑个人多的地方替人擦鞋赚钱。
他的收入并不多,不过,足够养活他自己。只是,几天下来,他已脏得连身上
都散发出可怕的味道来了。
这么冷的天气他又不能到公园去替自己洗个澡——他不能生病,因为他知道
不会有人照顾他。
他只能守在一条不知名的街上替人擦鞋,有时候去杂货店里请求洗洗脸和手
脚,这是他唯一可以替他自己做的。
直到他终于还是病了的那一天——那天,他依旧守在街角替人擦鞋,可是情
形却越来越糟。他头昏眼花,脸上像有火炉在烤一样的红,他应该去找医生,
可是却没力气了……
“替我擦鞋。”突然地,一个嚣张的声音这样说着,然后将闪亮的黑皮鞋放
在他的小箱子上。
初一勉为其难地抬起头来,眼前的小男孩和他差不多年龄——那张脸好像在
什么地方见过?“失礼……我今天不能擦鞋了……”
“为什么?我刚刚明明看见你替人擦鞋,为什么就不擦我的鞋。”男孩生气
地问着,用力将鞋子在小箱子上踩了几下,“我说要你替我擦你就要替我擦。”
“可是我——”
“少爷,回去我替你擦就好了好不好?”他身边的妇人微笑地安抚他:“人
家不擦就算了,何必浪费那个钱?”
“不行,我说要他替我擦就是要他替我擦。”男孩顽固地瞪着初一。他突然
想起什么似地指着初一叫了起来。“我见过你,以前我和我阿爸也让你擦过鞋。”
初一努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影,却眼花得无法辩认……他们以前好像是见过
面……还有一个小女孩……
“阿妈你看哥哥又在欺负人了。”突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
朵里,初一喘息着抬起眼,那张清秀的面孔模糊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阿俊,
你又在欺负人?”
“我才没有我只是要他替我擦鞋,他谁的鞋都擦就是不肯擦我的。”男孩气
愤地嚷了起来。
有张女人的面孔轻轻地靠近他,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女人惊呼的声音——
“他病了,好像病得不轻。”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知道;只知道身体又热又冷,他哭着想寻找阿
婆、想寻找老张——可是他又想到原来老张已经忘了他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了……
口 口 口或许台湾人所谓的“冲喜”真的有点用处。他娶了阿玉进门
之后,病真的好了很多,这一大半要归功于阿玉对他的细心照顾,可是他的心
里却一直是忐忑不安的。
结婚的那天,初一是不是真的回来过,那个小箱子怎么可能会不翼而飞,谁
会想到那个小小的擦鞋箱,除非是初一回来过了。
没几天,他身体好一点之后,他把初一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阿玉,他想去
找他,阿玉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她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女人,于是他到北投去了
一趟,没想到他们却告诉他初一早就已经不见了,他们一直以为初一是回西门
町去找他了——老张焦急的赶回西门町。这么说,那天初一是真的回来找过他。
那他为什么又悄悄溜走?初一那孩子心眼很多,因为他太早懂得人事,所以想
法和一般的孩子根本不一样。他一定是看到他结婚了,不想拖累他,所以才又
悄悄的一个人跑掉。
老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还那么小,一个人能去什么地方,万一发
生什么事怎么办?
他大街小巷地去寻找,初一一定是背着箱子到处去替人擦鞋过生活了。可是
他住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生病?万一被坏人卖了怎么办?
他日日夜夜担心,急得几乎连饭都吃不下,阿玉看见他那个样子,终于忍不
住也和他一起去寻找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孩子。虽然她不知道找到了之后又能怎
么样,可是她知道,如果找不到他,那老张这辈子都不会好过的。
几乎整个小社区的人都知道初一失踪的事,他们都是看着初一长大的人们,
他们也都关心初一的下落。于是,卖菜的、卖鱼的、建筑工地的所有人们全都
四处打听初一的下落,只要初一还没有离开台北,就一定可能找到他。
然后终于有一天,有人兴高采烈地冲进了老张的家。“老张,老张,我找到
了。”
“啊?找到了!在哪里?初一现在哪里?”老张高兴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紧紧揪住那人的领子大叫。
“你——你先放手,你这样我怎么说?”那人险些窒息。他推开老张的手,
瞪着他。“还没说就被你捏死了。”
老张呐呐地笑了笑。“失——失礼,我是太高兴了所以才……”
男人推了他一把,开心地笑咧了嘴。“没要紧,我也知道你很急。”他憨直
地笑了笑,几乎和老张一样兴高采烈广我今天去迪化街批货啊,就去问人家有
没有见到一个擦鞋的小孩子。啊结果,他们说有一个孩子每天都在那里擦鞋,
长得和初一很像。“老张高兴的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多谢多谢,我现在就
去找他。“
男人傻了一下。“喂,等一下,你知不知道迪化街怎么去?我带你去。”话
还没说完,老张已经消失不见人影了,他笑着摇头,阿玉愣愣地站在屋里,表
情木然。
“他们真像一对父子。”他叹息地说着走出屋子,却没看见身后的阿玉正微
微苦笑着……
从老张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对初一的感情……她不由得摸摸自己的小腹—一一
那里也有一条将要出世的孩子——如果老张可以这样对待初一,那么他是不是
也会同样对待这个孩子?即使他并不是这孩子的父亲……
口 口 口“无代无志去捡一个孩子回来?你是疯了是不是?病成这个
样子还要请大夫给他看。你是嫌钱多是不是?疯女人。”男人咆哮地叫嚣着。
“万一要是死在我们家里那怎么办?还要给他收尸是不是?”
“你怎么这样说话?”女人忍不住蹙起眉轻轻地摇头。“一点同情心人情味
都没有,这个孩子这么小就在街上流浪讨生活,又病成这个样子,我们家又不
是没有钱请不起大夫,差也差不了这几个钱,你在计较什么。”
“你在说什么疯话,差不了几个钱,是你在赚还是我赚?”男人愤怒地叫着
:“你有钱是不是,你有同情心,你有人情味,那谁来同情我,谁来可怜我?”
“你——”
“阿爸。”小女孩怯怯地拉着父亲的手。“是我要阿妈带他回来的,你不要
生阿妈的气好不好?”她轻轻地说着,眼里含着泪水。“我是看他可怜……”
他果然放软了语气,连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下来了。他将小女儿抱了起来。
“阿爸不是在生气,阿爸只是——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这个
小女儿大概是生来克他脾气的。不管他有多大的火气,只要一看到小女儿的泪
水,他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他只好笑了笑。“阿爸不生气,那你也不要哭了
好不好?阿爸一看到你哭就受不了了。”
“那他可不可以在我们家住?”小女孩天真的问着。
男人狠狠地瞪了他的妻子一眼,才缓缓的回答:“他自己有自己的家,为什
么要住我们家?”
“可是他没有家,我听阿婆说他好可怜,每天都睡在马路上。”
男人叹口气,将女儿放下来。“等他病好了再说好不好?”
小女孩点点头,转个身冲进房里——“阿兰。”男人叫了起来。“你不可以
进去,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
小女孩控出头来,露出个灿烂的笑脸。“不会啦。”
男人瞪着他的妻子。“你看,都是你。万一阿兰被传染了,我看你怎么办。”
他的表情虽然凶狠,但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像他这样一个势利的大男人,居然会被自己的小女儿玩弄在股掌之间。她在
心里涩涩地笑了笑一或许这已经是他唯一像个人的地方了。
口 口 口初一缓缓地睁开眼睛,他全身的肌肉全都在大声的抗议着,
虚弱的身体根本不容许他做什么动作,他只觉得整个人像是漂浮着一样。
浑浑噩噩间,他看到那张正好奇地看着他的面孔,甜美得让他感到安心,他
沙哑地想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干得像砂纸一样,根本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善解人意地端了杯水放在他的唇边喂他喝水。
他感激地看着她,终于想起她就是那天在街上看到的女孩子,是那个嚣张的
男孩子的妹妹。“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叫我阿妈带你回来的。”女孩甜甜地笑了。“先生说你得了重感冒。”
“你是谁?”
“我叫阿兰。”女孩想了想,用国语有些困难地再说一次:“温似兰,你呢?”
“初一。”他在心里默念一次她的名字:温似兰——“我叫林初一,初一十
五的初一。”
“初一?”她又笑了,她很喜欢笑,笑起来整张脸都是甜的,“好奇怪,怎
么会叫初一?”
“老张给我取的名字,他说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初一,所以就叫我初一。”
初一勉强的回答,眼皮却越来越沉重——‘“你住在哪里?”阿兰还是在问,
她轻轻地摇着他的手臂。“不要睡,跟我说话,我哥哥都不陪我说话,你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