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山太高了,看不远。”王乡长也轻轻地感叹了一句。
“哦?”我从王乡长的话里感觉着什么。是什么呢?一时想不清楚。
“睡觉吧。”
“睡觉。”
逢二逢六,是当地土家苗寨开展买卖活动的日子。有人叫墟日或集日,也有人
叫赶场天。
墟日是热闹的。在山里旅行,可以一天不见一个人影,一旦逢集却简直不明白
怎么会一下子冒出成千上万的人来。大清早,从连绵起伏的群山中,从朝霞映照的
村寨里,在绿树成荫的大路上,在清澈婉蜒的小河中,人们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
挑着农产品,有的划着小船,有的扛着猎枪挂着猎物,有的赶着慢悠悠的骡车,有
的背着孩子撑着花伞,有的什么也不带,打着唬哨,唱着山歌,欢笑着从四面八方
涌进墟集。
集市场,设在街口的小河边。那里没有铺子,没有房屋,遮在集市顶头的,是
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不但阳光无法透下来,就是落雨的时候,怕也不会打湿人的
衣服。一些人搭了个临时陋棚,更多的人则是一排排蹲在地上,面前放着出卖的货
物。昔日冷冷清清的墟镇,一下子被挤得歪七扭八。蹲着的,站着的,三个一堆,
五个一群。女人刚吐出来的热气被男人贪婪地吸进肺里,男人喷出来的旱烟又呛得
女人捂鼻子瞪眼睛。一些男人甚至还带着锄头,看样子是打算赶完集就接着下地的。
王乡长陪着我在集市上溜达。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似乎谁都认识他,几乎每
走一步,都有人同他打招呼。这里没有小汽车,大家都走路,不论贫富,也不分社
会等级。即便一个大款到了这里,也没有机会显示他的奔驰或皇冠轿车。
“怎么看不到一个穿民族服饰的人?”望着来来往往的汉装山民,我感到有些
失望。
“时代在发展嘛……”王乡长笑笑说。
我问一位卖黄豆的的女人:“你是土家人吗?”
她点点头,回答:“是哩。”
“你怎么不穿土家族服饰呢?”
“早就不习惯了,打咱这辈就没穿过。”
“这没啥奇怪的,受汉文化影响嘛。”王乡长对此不感兴趣,拉起我的手说:
“走,咱们去吃点东西。”
我们来到一个小吃摊。摊主是一位30来岁的女人,长得很漂亮。她的衣着打扮
也比较现代,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在地头和猪圈里摸爬滚打的女人。她瞧见我们,
笑容满面他说:“乡长来了,你二位请坐。”
“有烩面吗?”王乡长大大咧咧地在小板凳上坐下,问。
女摊主歉然地笑笑,说:“真对不住,只有素面了。”
“多少钱一碗?”王乡长又问。
“3角人”
“那就吃素面吧?”王乡长征询我的意见。
我点点头。这种素面我吃过几回,一般用白开水煮熟,顶多在碗里放点盐巴和
辣椒之类,谈不上什么味道,只能填一下肚皮而已。
女摊主动作很麻利,一会儿便煮好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当我们吃了两口后,
她走过来问:“还有点味道吗?”
王乡长并不答话,一边嘘嘘地吹着热气,一边朝嘴里溜着面条。我也一时不知
如何回答,对山里人是不应当虚伪客套的,但直言味道不好又难以出口,只好模棱
两可地笑了笑。女摊主见状,无声地走到灶边,给我们的碗里加了一点香油和油渣。
这已经不是素面了,恐怕是要加收几分钱的,我暗暗想道。
“算钱。”王乡长比我先吃完,掏出一元钞票放在桌上。
等女摊主找完钱后,我突然失声喊道:“不对,你算错了。”
女摊主吃了一惊。她慌忙从桌上拿起钱,重新数了数,似乎有点委屈地申明:
“我没有多收呀。”
我见她误会了,便解释道:“我是说你少收了。”
“不少不少,一分不少。”她像是松了一口气,十分认真地算着,一碗3角7,
两碗7角4分钱,正好。”
“刚才,那香油,还有油渣……”我一时口吃起来。
“那不收钱的。”她说。
离开小吃摊,感觉未饱,便又在一个卖猪杂烩的食摊前停了下来。闻着锅里散
发出来的香味,我问王乡长:“来一碗如何?我请客。”
王乡长拍拍肚子,说:“我饱了,你自己吃。”他指了指对面,“我到那边去
说几句话。”
好大的一碗杂烩汤!里面有猪肚。猪肝。猪肺,还掺杂着一些瘦猪肉。我尝了
一口,味道好极了。
一口气吃完,我问:“多少钱?”
“4角钱。”卖杂烩的农民笑眯眯他说。
“不对吧?”我怀疑他弄错了。
农民有点焦急地向我解释:“4 角钱,我不会向你多收的。不信你问!”他指
了指旁边的食客。
又误会了。我困惑地问:“这一大碗足有半斤的,只卖4角钱划算吗?”
“划算的,划算的。”他竟连连点头。
“那么,你买这些杂什是多少钱一斤?”我疑心这位农民不会算帐。
“6 角钱。”旁边的食客指了指不远处的肉摊,告诉我。
“什么?6角钱?”我感到很惊讶。
我掏出一元钱塞到农民手里,说声:“不用找了。”便起身往王乡长那边走去。
没想到那农民竟追了上来、硬是找回我4 角钱,嘴里说着:“公买公卖,我不
能多收的。”
我惊异了。山里人竟是如此淳朴!
“喂,你猜那杂烩汤多少钱一碗?”我来到王乡长身旁,兴致勃勃地问。
“四五角钱吧。”王乡长不动声色地回答。
“怎么这样便宜?”
王乡长也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肉摊,一语道破天机:“喏,那是小猪肉。”
“小猪肉!”我吓了一跳。曾听人讲起,小猪多半是病了才杀的。如此说我吃
的是病猪肉无疑了,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之感。我禁不住责怪王乡长:“怪不得
你不吃呢,原来是病猪肉,也不告诉我一声。”
王乡长咧嘴笑笑:“当面砸人家的生意,要挨骂呢。”
我不由得往杂烩摊那边瞧了瞧,咂咂嘴巴,虽说是小猪肉,但味道之好确是令
人无话可说的,更何况价格也便宜。这样一想,心中便释然了。
这时,王乡长指着身旁卖鸡蛋的农民向我介绍道:“这位是河西村的村长老杨。”
老杨憨厚地笑笑。他是个40岁左右的矮汉子,看上去有一身的蛮力。特别显眼
的是那颗特殊的脑袋,左边头发又黑又浓,右边却只有闪光的红头皮,像《西游记》
里的小妖。他身上只穿一件破棉衣,背和手臂上的肌肉,多处裸露出来,但这并不
使人感到褴褛,反而觉得这表现了他的朴素和健壮。只是那满口黑牙,实在令人不
敢恭维。
“鸡蛋怎么卖呀?”我随口问了一句。
“8 分钱一个。”老杨说着,摸出一支皱巴巴的劣质烟递给我。山里人卖蛋是
论个而不论斤两的。
“抽我的吧。”我掏出一支带嘴的烟递过去,打上火,又玩笑似地问:“怎不
让你夫人来卖呀?”
“他还没讨婆娘呢。”王乡长笑着告诉我。
老杨尴尬地摸摸光滑闪亮的头皮,自嘲他说:“咱这辈子,姑娘是甭想了,年
轻的寡妇也沾不着边了,能找个老一点的,也算是祖上有德。即使不能生育,也可
图个晚上有人做伴,冬天有人暖暖脚呀。”
我忍俊不禁,又打趣道:“啥时才有暖脚的老伴呢?”
老杨吸了一口烟,略显得意他说:
“不怕你见笑,我正在造新房呢,这些年也攒了千儿八百元钱,上月托人说媒
去了。实在说不成的话,也就盘算着从人贩子那里买一个。”
“买一个?”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可是犯法的呀!”
老杨摸着光光的头皮,沉思了一下,说:
“我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咱大小也是个干部嘛。可咱这好多婆娘都是买来的
呀!再说,请人做媒不一样花钱吗?要给媒婆辛苦费,还要给女方彩礼钱,过门时
又得摆酒,这说来的媳妇比买来的媳妇算下来贵多了呢。”
正说话间,一个挺着大肚子,装束十分邋遢的女人和几个大汉吵吵闹闹地来到
我们面前。女人瘦得尖巴巴,鼻子仿佛要淌下鼻涕似的,脸和手更是脏得不得了。
从他们的争吵中,我知道那几个大汉是做计划生育工作的干部和民兵,他们要
抓这个大肚子女人去引产,女人不肯,便一路嚷着找乡长评理。
“你们管天管地,还管女人生崽呀?狗屁!”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干脆坐在
地上撒起泼来。
王乡长指着女人气哼哼他说:“对你是够宽大的了,说了多少遍要你去做节育
手术,可你竟躲出去,有本事死在外面呀。”他朝几个汉子挥挥手喊道:“押她去
引产,真不像话!”
“走!”几个汉子架起女人就往前拖。
女人见斗不过了,就从地上爬起来,跺跺脚,甩一把鼻涕,说:
“引产就引产,反正我还要生。没有男娃,谁给咱家续香火。”一边走,一边
嘟哝,“女人不就是生意的吗?人家生我,我生人家,天经地义。不然要女人干啥!”
我张大嘴巴,感到女人的抱怨里,隐藏着一种朴素而又极为可怕的人生哲理。
王乡长告诉我,这个女人才24岁,却已经是4 个女孩的母亲了。因为超生,家
里被罚得精光。王乡长还告诉我,有个28岁的女人在生下第7 个女婴后,当场就把
女婴扔到水缸里淹死了,自己也用一根麻绳做了吊死鬼。
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真是一片神奇而又令人费解的山野。
行程很快,天气变暖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武陵山深深的腹地。满眼所见的,
是山连着山,山套着山,山衔着山,山抱着山。千山万岭,峰峦叠蟑。农民们在狭
窄的坡地上种瓜点豆,连一尺见方的泥土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