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差点又要笑起来,但她随即严肃地说:“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所讲的许多话都只是他人的回音?你刚才所说的话就是共产党的文学批评的回音———而且还是在该党最糟糕的时候提出的主张。只有上帝知道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反正我不知道。我从来就理解不了它。如果马克思主义真的能说明什么,那它的意思是说,描写人的情感的小说应该反映‘生活的本来面目’,因为情感是社会的一种功能和产物……”她停了下来,发现摩莉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别那副样子,摩莉。你说你要我谈谈艺术,我就这样做了。我还有别的话呢。如果不那么令人沮丧,那也够吸引人的。现在是一九五七年,我们都是桥下的流水。突然间我们英国的文学界出现了一个我做梦也预见不到的现象———一大批从来与那个党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突然间站了出来,好像都是他们自己经过深思熟虑似的,公然宣称描写人类情感的小说或戏剧并不反映现实。现实是什么?你听了会大感吃惊的,现实就是经济,或者就是把反对新秩序的人一排排扫倒的机关枪。”
自由女性Ⅰ(20)
“我表达不好自己的观点,但我觉得这是不公平的。”摩莉说。“我毕竟只写过一部小说。”
“是啊,如果那本书给你带来的财源断了,你打算做点什么呢?你的幸运全靠了它,总有一天那钱会断了生路的。”
安娜竭力保持沉默。摩莉的话中显然含有恶意:她的意思是说,我很高兴你也不得不屈服在我们其他的人所面临的压力面前。安娜心里想,我真希望自己对什么事都不那么敏感,甚至连一些小小的情感的波动也不放过。如果能做到对什么事都视而不见,麻木不仁,那每一次跟人谈话,每一回与人交往就会像穿越一座废矿那样轻松自在了。我为什么不承认这个事实:一个人最亲密的朋友有时也会在你的肋部深深地扎上一刀呢?
她几乎想冷冷地说:“我的钱来得很慢,我不得不尽快找一份工作,你听见这话一定很高兴。”但临时又改了口,装出高兴的样子,就摩莉那番话的表面含义回答她:“是的,我想我不久就会缺钱花了,我必须尽快找一份工作。”
“我不在时你没有做过什么事?”
“为了谋生我当然做过许多这样那样的事。”摩莉看上去仍有些怀疑,安娜只好随她的便。她以轻松幽默的口吻略带伤感地说,“这是很糟糕的一年。首先,还差点跟理查发生暧昧关系。”
“这倒有可能。你只要随便想想理查,这一年的日子就过不好了。”“你知道,有趣的是,他那边的情况乱七八糟的,你一定会感到奇怪———你为什么从不跟理查谈谈他的工作呢?这真有点怪。”“你的意思是说,你对他感兴趣是因为他有钱?”
“哦,摩莉!当然不是。根本不是。我已经对你说过,一切都乱套了。那边的人什么也不相信。他们使我回想起中非的白人———他们以前总是说:好了,再过五十年黑人就要把我们赶下大海去了。他们说这话时显得很开心。那意思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但结果呢,根本用不着那么长的时间。”“还是说说理查吧。”
“他带我去赴一次盛大的晚宴。那是一次重要的聚会。全欧洲的铝锅铝罐、茶壶清洁剂或飞机的螺旋桨什么的———反正是这一类东西的控股权被他刚刚买了下来。在场共有四个商界巨头和四个漂亮小妞。我也算小妞中的一个。我坐在那里,看着围住桌子的那一张张脸。天哪,那场面可真叫触目惊心。我似乎回到了最原始的共产主义的阶段———你知道,那时候的人一心只想着如何养出私生子———我的话是说,即在人类开化以前,那些配对的男女也都是这样不负责任的。我看着那些脸;我只是坐着,看着那些脸。”“你这话我们以前也经常说。”摩莉说,“还是说点新鲜的吧。”“一切都那么明目张胆。还有他们对待女人的手段呢———当然都是无意的。我的上帝,我们也许会时时觉得生活糟透了,但至少我们那些伙伴还有一半是开化的,对此我们真是倍感幸运。”“还是说说理查吧。”
“好吧。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其中的一个插曲而已。他驾驶他那辆新美洲豹把我送回家。我请他喝咖啡。他早有思想准备。我坐在那里思考着。他并没有比那些曾经跟我睡过觉的笨蛋更坏。”“安娜,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你问这话好像你从来就没有碰到过这种一时不去谈及道德的情况。真见鬼,我的想法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是你说话的方式。我觉得很新鲜。”
“我相信。但我想———如果我们过的是一种所谓的自由生活,那就是说,像男人一样的自由生活,我们为什么就不应该像他们那样说话呢?”
“正因为我们并不一样。这是问题的关键。”
安娜笑了起来:“男人和女人,束缚和自由,善和恶,是和非,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性和爱情……“安娜,理查后来又怎么样?”
“没什么。你问得也太多了。我坐着喝咖啡,看着他那张愚蠢的脸,心里一边在想:假如我是个男人,我就会上床了。这完全有可能,因为我觉得他很愚蠢———我是说如果他是个女人。后来我便感到很厌倦。很厌倦很厌倦。他看出我的厌倦感,于是想让我振作起来。他站起身,对我说:哦,我想我无论如何得回到普兰大街十六号自己家里去了。他期待我说,哦,不,我舍不得你走。你知道,这位可怜的已婚男子受妻子儿女的连累。男人们都如此。请可怜可怜我吧,我不得不回到普兰街十六号自己的家里去,回到市郊那所凄凉的、设备齐全的房子里去。他这么说。这话他说了三遍———就好像他并不住在那里,而且并没有结过婚,好像那房子与他毫无关系。普兰大街十六号那幢房子和那位太太全与他无关。”“准确地说,那是里士满城里的一幢大房子,有两个女佣,三辆车。”“你必须承认,他身上具有一种乡巴佬的气息。这真是件怪事。他们全都如此———我是说那几个商界巨头,他们全都具有这种气息。你一定想像得到那些帮你节省体力的设备和穿睡衣的孩子,他们一个个过来亲吻他们的父亲,向他问安。他们全是温顺的小猪崽。”
自由女性Ⅰ(21)
“你说起话来像个娼妇。”摩莉说。然后显出困窘的样子笑了起来,她自己也为用了“娼妇”这个词而感到惊奇。
“不可思议的是,费了那么大的心思而我仍没有那个兴致。他们千方百计———哦,当然都是无意的,那也是他们每每得手的关键———想让人领悟到他们的意思。而我却依然不为所动。我向他道晚安,我说:理查,我困了,谢谢你带我去享受那么高档的生活。他站在那里,思忖着他是否应该第四次说‘我的天,我又得回家见我那讨厌的老婆了。’他一定在诧异为什么这个缺乏想像力的女人安娜会不同情他。我看得出他当时心里在想:她无非是个知识分子,我没能带另一个女孩子去真太遗憾了。我等着他如何向我报复。他开口了:安娜,你应该多多关心自己的身体,你看上去比你实际的年龄苍老了十岁,你显然一天天变得憔悴了。我于是说:理查,如果我对你说,好吧,来上床吧,那时你一定会说我多么漂亮了。真理显然就是这样位于两极之间的……”
摩莉把一个坐垫举到胸口,抱住它,哈哈大笑起来。
“他接着说,安娜,当你邀请我上楼喝咖啡时,你一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是个身体健壮的男人。又说,我可以跟女人搞关系,也可以不搞。我这时已经开始厌恶他。我说,哦,你走开吧,理查,你这人太讨厌了……现在你能理解为什么今天我和理查之间的关系显得那么紧张了吗?———不错,是紧张,这正是我要用的最适当的一个词。”
摩莉停住笑,说道:“反正都一样,你和理查,你们肯定都疯了。”“是的,”安娜十分严肃地说,“是的,摩莉,我觉得我离疯并不远了。”这时摩莉站了起来,急巴巴地说,“我得去做午饭了。”她向安娜投去歉疚而悔恨的目光。安娜也站起来说:“那我也上厨房待一会吧。”“你可以把我称做长舌妇了。”
“哦哦,”安娜很不经意地打了个哈欠说,“我是准备这样想,你还要我告诉你什么新鲜事呢?一切都是老样子。的确如此。”
“你说这一整年?联共二十大,匈牙利事件,苏伊士运河事件……人心正自然而然地从这一边倾向那一边,这是毋庸置疑的。怎么可以说老样子呢?”
小小的厨房四壁雪白,紧凑而有序,排列整齐的各色杯儿盘儿连同挂在墙上、天花板上的水珠子都在闪闪发光。玻璃窗上蒙着雾气。烤箱因内部蓄满了热能似乎要蹦起来,鼓起来。摩莉迅速打开窗户,一股热烘烘的烧肉的气味从潮湿的屋顶冒出,飘向后院,与此同时,一团等待已久的阳光敏捷地跃过窗台,盘旋在地板上。“英格兰,”摩莉说,“英格兰,这个时候回来比平时更糟。在船上时我就觉得没劲。昨天我走进商店,看着那一张张漂亮的、体面的脸,每个人都那么友好,那么体面,那么呆板。”她迅速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便毅然背过身去。
“我们最好承认这个事实:我们和我们所认识的人们似乎都在抱怨英格兰,我们就生活在这片抱怨声中。”
“我打算尽快再次离开。要不是为了汤姆,我明天就走。昨天我到剧院去排练,所有的男人的表情都很古怪,只有一个人例外,但那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我在这里还有什么事可做呢?我在外面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男人们把你当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来看待。我的感觉非常好,从来用不着记住自己的年龄,从来不必去考虑性。我负责一两件愉快的